“雷叔,李慕珍的事别太难过,您不是常说‘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们能做的就是协助警方,尽快抓到凶手,给他一个交代,对吗?”我收回思绪,面对大亨探询的目光。
大亨一笑:“阿天,从藏地回来,你变得更成熟了--呵呵,竟然懂得用我的话来宽我的心了。”
日过中天,大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人,所以谈话很方便,可以坦率直言。
大亨刚刚又去看过李慕珍的尸体,之前我听雷震酒后偶尔说起过,当年李慕珍的父亲是司徒青花的追求者,而司徒青花则是大亨雷霄汉忠贞不二的情人,三个人的关系痴缠了近十年,终于以司徒青花意外地于分娩中离世而告终。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亨对李家有负罪感,所以才关照几位港岛医学界的实权派人物,替李慕珍铺平了晋级阶梯,几度出国进修,而后成为中医药方面的高手,稳居港医大中医药系主任之职。
李慕珍疯狂研究克制“骨血降”的办法,亦是为了报答大亨的知遇之恩。没想到,塌天大祸却在一夕之间降临了。
“阿天,三年前我在巴厘岛参加东南亚十大黑道帮派缔盟大会时,有了退出江湖的想法,然后逐渐把雷氏的担子交给雷娜和雷震。那时候想,腾出精力和时间,补偿自己从前的每一件遗憾旧事,甚至包括重回危地马拉丛林去见那个巫术部落里的巫女,看有什么办法弥补她。”他伸出双掌,在阳光里端详着掌心里的纹路。
大相术师邵极评判大亨的掌相时说:“生命线带赤,可成就大事业;智慧线修长明润,思路清晰;感情线上所刻划的短横线独一无二,主此生只对一个女子用情;命运线从手腕正中发起,绝无分叉,主自发奋斗、坚忍不拔。”
一个人的掌纹中还有第五条“婚姻线”,大亨一生没有走入过结婚殿堂,邵极遂忽略不说。
熟悉大亨的人都知道,他对司徒青花一往情深,特别是喜爱她那双像两颗浸在冰水里的黑葡萄般的眼睛。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大亨微笑着。
他不会记不清那巫女的名字,至少那女子冰凌脆折般的笑声、寒夜野火般的热忱,还有他们亲昵三日时巫寨里的蓝天、蓝屋、蓝墙、蓝床、蓝被--“冰、火、蓝三个字,就是那巫女的名字,也就是让大亨一生痛苦不堪的根源。”那个风流故事的第一个版本,就是雷娜如此告诉我的。而且,她知道,那故事让司徒青花的眉梢在一个黄昏和一个晚上的十几个小时里,便各多了十几条细碎的皱纹。
“冰火蓝。”大亨轻唤着那名字,“没想到,因为她的出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时至今日,许多人仍要为此付出鲜血和性命。我知道那部落里的规矩,只要负心的男人重新回归,再娶那个女孩子为妻,她所犯下的罪孽就会被涤荡干净,得到族人的谅解。有时候,我甚至想一个人回去,把我这条命当作一把铁锁,锁住那个永远不停地释放着诅咒与杀戮的潘多拉魔盒。可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肩上还有最后一副担子,而且是最重的一副--”
他慢慢握紧拳头,掌背上的七八根青筋缓缓地毕剥暴凸出来。
“阿天,你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神仙眷侣向昆仑和金钩月的孩子,天资极高,又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锻炼,应该能够担当重任。我早就打算将最后一副担子交给你,不过,还需要大相术师邵极替你最后批判一次相术和命数,看清你的时运和未来。你知道,连孟夫子都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他又一次微笑起来。那段话,他曾请大陆最著名的华人书法家写成七尺长幅,精心装裱后,挂在我的寓所里。
我明白,他是要以此激励我不断奋斗,严格要求自己。
“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阿天,我绝对看好你。不过,我不能确定,这么做是对得起昆仑兄呢,还是对不起他们俩呢?”大亨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随手在身边一拍,“阿天,坐。黄昏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咱们爷俩再聊一会儿。人生难得半日闲,特别是在警局的停尸所里,至少不必担心那些小报记者来烦咱们。”
雷娜说过:“从踏入江湖开始,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全力去做,毫不怀疑,也毫不犹豫。他说的,都是对的;他要我做的,我就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要完成,因为他是我最尊敬、最崇拜的一个人,或者说是我心目中的神。”
那时刚刚七岁,父母贫病而殁,即将被高利贷公司卖为雏妓,是偶然经过的大亨停车救下了她。如今,当年的高利贷公司人马已经全部掉进大澳码头下面喂了鱼鳖虾蟹,只有雷娜对大亨的绝对忠诚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我理解雷娜,因为自己心里亦是怀着同样的感觉。
“雷叔,有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我眉都不皱一下。”我希望自己能真正地宽他的心、分担他的隐忧,而不是泛泛地说些空话。事实上,我、雷娜、雷震才是大亨真正的家人,时时处处为他着想,绝无私心。
“看你,阿天,我还没有安排你做什么,你的眉已经皱起来了!”大亨笑对着我,指着我的眉心,“不过,现在我真的需要你去做一件事,就是到我车子上去,把水杯拿过来。咱爷俩光说话,一会儿就口渴死了,倒是省了仇家们的事。”
果然,我举手摸着自己眉心的时候,那里已经因过份担忧而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我走到停车场,拿了大亨的木鱼石水杯,又吩咐司机小海:“刀出鞘,子弹上膛,提高警惕。”
“天哥,真的有人敢来叫板?嘿嘿,我给老爷子当司机三年,终于能碰上真刀真枪开战的时候了!”小海出身于雷氏底层,武功高、枪法好、车技精,所以才能在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担任此职。不过,正因为他是为大亨开车,每日见到的都是各方人物恭恭敬敬鞠躬致礼的情景,几乎彻底与黑社会的刀光剑影隔离,成了吃吃睡睡白白长肉的闲人,早就寂寞得手痒难耐了。
“叫板?谁敢?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不怕一万,只虞万一。”我敲敲车顶,不动声色地在停车场里扫视了一圈,确信没有异常,才回大亨那边去。
“我和德吉上师数年前在泰国遇见过一次,他对藏药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令人钦佩,已经高居藏地医药界之首。那时,他就许诺过,自己要深入珠穆朗玛北峰的雪谷中寻找十大藏地灵药之首的‘冰蛇’,以此为药引子,然后辅之以一百零八种稀奇的藏地草药,替我配制一丸‘口卡桑、特日、色宁、桑珠、却巴’的灵药。在他看来,雪山藏药才是地球上的医药至尊,绝对能够克制所谓的中美洲黑巫术,只是千百年来藏药师们都不曾领悟上天神谕,庸医误人而已。”
大亨拧开杯子,喝了几口浸泡着虫草、灵芝、雪莲的药茶,追忆着与德吉上师的交情。
那丸药的名字,实际上是五个藏语单词的连缀,意思是“昨天、今天、明天、心愿达成、到此结束”。
德吉上师给我看过那部记载着药方的古代羊皮卷医书,据说是从藏王松赞干布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直被深埋在大昭寺下面的藏宝秘窖里。羊皮卷的四周盖满了形状各异的藏族高僧私人印鉴,太久远的已经无法细数,而近代广为人知的明末藏地十高僧、清康乾雍三代藏地三十六圣僧等人都在上面留下了藏文白犀角手章。
“上师说,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冰蛇的巢穴,为了等待今年的藏历传召大****、酥油花灯节时候的冰蛇复苏交配期,又在冰天雪地中多苦守了二十多天,终于得到了刚刚受孕后的冰蛇极品。其它一百零八味藏药一年多前就收齐了,只等这味药引子。这一次,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消灭‘骨血降’,请您放心。”
藏历传召大****是在今年的三月上旬,是西藏最大的佛教节日。此会最早由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于一四零九年在拉萨发起的一次祈祷大会延续而来,在此期间,西藏三大寺的僧人集中在拉萨大昭寺向释迦牟尼的佛像祈祷,并举行格西学位的考试,西藏与其它地方的佛教信仰者也来此朝佛,放布施。而酥油花灯节则是在藏历的元月十五日,是传召大****的最后一天。为了庆祝释迦牟尼与其它教派辩论的胜利,人们集于拉萨八廓街,白天朝佛、转经,入夜满街搭起各种花架,放上用彩色酥油捏成的神仙、人物、花木、鸟兽等形象并点燃酥油灯进行祝福,数万老百姓们围着酥油灯载歌载舞。
德吉上师不愧是民众心目中的“药菩萨”,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藏药事业,个人得失安危早就置之度外。他之所以远赴珠穆朗玛北峰捕猎冰蛇为大亨治病,与名利无关,只是怀着一颗普渡众生、为天下人谋福利的圣德之心。
那些话,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从藏地回来后才会感到一身轻松。
大亨微笑起来,凝视着花丛里翻飞的白色蛱蝶。
“有时,事物的表象会迷惑人的眼睛,让你看不透所有的突发事件后隐藏的真实变化、真实危机是什么。所以,黄昏时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让他告诉你一些几乎被人遗忘的陈年旧事。阿天,你知道你、雷娜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就是因为对我太信任、太崇拜而忘掉了自我,甚至达到了盲从的地步。这是一个严重错误,假如有一天别人假冒我或者我突然被巫术、巫药迷失了本性,命令你们做大量倒行逆施、危害雷氏乃至今日江湖的事,你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