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草样年华4:盛开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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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改变(2)

在邹飞办理手续的时候,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性——说她二十八有人信,说她十八也有人信——正跟一个负责登记的高年级男生有说有笑,男生的眼神中流露出讨好和想占有她的渴望,作为同性的邹飞熟悉这种眼神,但作为异性,他看不出该女性到底是师姐还是风骚年轻的女老师。总之,她让邹飞感觉大学的女性果真和中学的女性很不一样。

拎着家伙什儿,邹飞往宿舍楼走。大学可真够大的,光宿舍楼就十几栋,食堂有八个,操场也有两个,跟邹飞的中学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以前那中学,就一栋五层的教学楼和几排平房,地方狭小到操场竟然修成一百八十七点五米一圈,连两百米都修不到。在奠基典礼上,校长还慷慨激昂地说:这个操场别看小,修得正合适,跑一千五,正好八圈就够了。立即有数学好的女生在台下议论,说那我们女生跑八百怎么办,难道要跑四点二六六六六……一直六循环下去圈吗?旁边的体育老师听到说,脚长在你腿上,够八百米了,你停不就完了吗,线在那儿画着呢,管他多少圈呢。此后每年的运动会,都会有很多参加百米的同学,在操场上练习弯道技术。

一路打听,邹飞终于找到自己的宿舍楼——一栋米黄色的五层小楼,光秃秃地伫立在一片绿地上。楼龄看样子有三四十年了,为了迎接新生,外墙刚刚粉刷过,依然遮掩不住陈旧,那些没刷到的犄角旮旯,分布在大片大片光鲜的墙漆中,反而让楼更显得破旧。

可能是刷完外墙学校的钱不够了,没刷里面,楼道的墙壁是陈旧的,但上面的四个朱漆大字异常鲜艳抢眼:女生止步。显然是新喷上去的,据说没有这四个字之前,如果光从宿舍里的性别分布看,很难分辨出到底是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女生楼的情况同样如此,在开学之初也喷了四个大字:男生止步。

邹飞的宿舍在四楼,这意味着以后甭管出去干什么,回来都要爬四层楼梯,和那些住一楼的比起来,四年里不知道要多消耗多少体力,但想想那些住五楼的学生,便平衡多了。

宿舍锁着门,邹飞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掏钥匙开门。他猜想门后面会是一个落满尘土空荡荡等着入住的屋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大桌子菜,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电炉子,上面坐了一锅水,沸腾着,一张并不年轻的面孔掩映在一盆盆的白菜、蒿子秆、毛肚儿中间,这人正夹着一筷子羊肉准备往锅里放。

邹飞以为自己走错了,赶紧后退半步看门上的宿舍号。

“别看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错。”不年轻的面孔把羊肉放进锅里说。

“那你是?”邹飞走到桌前,看着这个俨然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人问道。

“我是你的室友。”不年轻的面孔说。

邹飞四下打量,宿舍里已经被他烙下在这里生活了许久的印记,便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不年轻的面孔从锅里捞出羊肉,“还有碗呢,一起吃点儿?”

“我不饿。”邹飞找到自己的床,上铺,放下东西,“你保研了?”

“按说应该研一了,如果我不病的话。”不年轻的面孔蘸着小料,津津有味儿地吃着,“大一的时候我病了,学校同意我边养病边上学,学分修够了就能毕业,多少年都没关系,因为我有病。”

看他的吃相,不像有病的。邹飞也没再打听什么病,看着锅里的水在电炉子上嚣张地开着,很崇拜:“宿舍不是不让用电炉子吗?”

“所以我把门撞上了。”不年轻的面孔又往锅里放了肥肉,“今天我刚参加完补考,也得给自己补补,我有病。”

说着从兜里摸出两个核桃,揉了起来,等待着锅开。

邹飞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跟自己爷爷颇有几分相似的室友问:“你叫什么?”

“叫我老谢就行了。”不年轻的面孔捏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我肯定比你大,你是应届的吧?”

邹飞也跟着老谢抓了一把花生,并不由自主地拿起桌上的另一双筷子:“考场上发挥超常了,没成往届。”

“估计你能在我前面毕业。”老谢感慨着说,“我都送走一拨了,不知道我毕业前还能送走几拨。”

“你赶紧把学分修满不就能毕业了吗?”邹飞看见老谢书架上摆满了全新的教科书,毫无翻看过的痕迹。

“等你考过试了,你就知道学分不是那么好拿了,我时不常地就得往医院跑,没时间学。”老谢淡然地说,“我这病,没严重到不能结婚的程度,我妈都跟学校商量了,学校同意我上学期间可以结婚,所以我估计没个十年八年的,我毕不了业。”

邹飞不禁对老谢生出些许同情,老谢自己却异常乐观,还问邹飞:“有辣椒油,你要不?”

这时候锅开了,邹飞拿起筷子正准备捞点儿什么吃,突然老谢一把夺过筷子,连同自己的那双一同塞到褥子底下,然后干了一件让邹飞至今难以相信的事儿:用不足十秒的时间,将床上叠好的毛巾被在空中展开,落下后把桌上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副象棋,在凹凸不平的毛巾被上摊开棋盘,抓起红黑几个棋子,摆了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然后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对着棋盘思考起来,并小声对邹飞说:“别抬头,盯着棋盘。”

话音未落,门开了,一个中年胖女人出现在门口。

“楼长。”老谢瞟了一眼胖女人,也没起身,目光又落在棋盘上,煞有介事地对邹飞说:“将军!”

邹飞很诧异,十秒钟前还在吃着火锅的老谢竟然能预料到十秒后楼长会进来,更让他吃惊的是,当他把目光投在棋盘上时,发现老谢摆的竟然是一盘“火烧连营”,这是北京街头著名的残局,众多象棋爱好者在这盘棋上输过钱。

“下棋呢!”楼长对于眼前的景象没有怀疑。

“炮一平三。”邹飞配合着老谢走了一步棋。

“象七进五。”老谢不慌不忙应付,同时问楼长,“有事儿吗您?”

“没事儿,我就是随便抽查抽查。”楼长也觉出自己在两个鏖战正酣的象棋迷面前是多余的,又为了表现出自己不是多余的,看到了桌上的毛巾被,“被子拿楼顶晒去多好啊!”

这本来是一句家常话,但老谢做贼心虚,却当成了楼长的试探,以为楼长发现了什么,不敢贸然接话,下意识地将目光从棋盘挪到毛巾被上,这时突然发现,一股水汽正透过被子袅袅升起。老谢顿感不妙,心灰意冷,放下手里的棋子,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防守不到位。”

老谢放弃抵抗,等着楼长的裁决,大不了把电炉子没收,挨几句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驱除出宿舍是最严重的处罚,但对老谢没用,他有病,在学校里不能没有一个休息的地方。

楼长也愣在原地,她好言相劝让老谢去楼顶晒被子,老谢连理都不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自己默默地离开,还是再聊上几句。这时,毛巾被底下升腾出来的水汽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正准备上前一看究竟,却听见楼道传来一个女人肆意的笑。

这声笑,救了老谢。楼长脸色顿时变了,这种女声出现在男生宿舍里,是对她的公然挑衅,竟然笑得如此不拘小节。

楼长每年都要接受无数的挑战:学生不叠被子、偷用违禁电器、在宿舍抽烟、上完厕所不冲……面对这些,她都能不放在心上,骂句“这他妈怂(造字,尸+从)孩子”就过去了,唯独在面对比自己年轻又貌美的女生的挑战时,她无法再一笑而过,这是不尊老爱幼的挑战,是刺透她心灵的挑战,是无视时间规律的挑战,是提醒她青春已逝的挑战,只有打压掉挑战者的嚣张气焰,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楼长一转身,用更放浪的声音迎了上去:“谁呀这是?怎么这么嗨屁呀!”

肆意的女声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有惯性地,一点点减弱,直到本人把这股劲儿笑完。

“楼长好!”一个男生措手不及地看着突然挡在路前的胖女人,立即改为嬉皮笑脸,问道,“吃了吗您?”

“你怎么带女生上来了?”楼长不吃这一套。

“这是我们系的新生,来我宿舍借几本书。”男生竭力表现得光明磊落。

“看见楼下墙上喷的是什么字了吗?”楼长问。

“没看见。”男生装糊涂。

“看见了,‘女生止步’,怎么了?”女生无所谓地说。

“看见字了就别往里走了,都上大学了,应该明白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吧!”楼长说。

“我是来借书的。”女生不以为然道。

“干什么都不行!”楼长语气坚决,同时透出她坚信男生带着女生来自己的宿舍,无论是打着借书的名义还是打着用下电脑的名义,都是为了干别的事儿,而这别的事儿究竟是什么,是她说不出口的,她这个年龄的人对现在的男女生把这事儿看得这么随便感到害臊。

趁楼长在楼道和那对男女生周旋的时候,老谢和邹飞迅速转移了火锅阵地。收拾过程中,邹飞问老谢:“你怎么知道楼长会来啊?”

“用封建迷信的说法就是,凭感觉;用科学的说法就是,声音或气味儿会组成微小的波,传递到我的脑子里。”老谢拔掉电炉子插头说。

“那我怎么没感觉?”邹飞吸了吸鼻子。

“我在这儿住多久了,而且我有病。”老谢话里透着玄机。

邹飞等着老谢的后半句。

片刻,老谢喃喃道:“上天是公平的,当它断了一个人朝某方向走的路时,必然会在另一个方向上对他网开一面。上帝没收了我的健康,自然会给我颁发常人没有的感觉。”

收拾妥当,两人来到楼道,看着热闹,楼长和男女生仍在斗智斗勇。

“不让女生进可以,但得说明白为什么吧。我们都成人了,大学不能不讲人权吧!”女生不依不饶着,并不想就此离开男生宿舍,正是刚才邹飞在新生报到处见到的那个女生。

“为什么?为你们自己好!”楼长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我们进男生宿舍怎么就不好了?”女生落落大方。

“话没必要说那么明白,反正女生就是不能进男生宿舍,这是规矩!”楼长有制度撑腰,态度强硬。

“我要真想不好还至于上男生宿舍来不好?”女生说完转身走了,留给楼长无限遐想。

楼长不甘示弱:“在哪儿不好那是你的事儿,反正不能在我眼皮底下。”

男生安抚楼长:“大一的,年轻,不懂规矩,您消消气,我去教育她。”说完去追女生。

楼道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学生,楼长的威严在开学第一天就被公然挑衅,脸上挂不住了,给自己圆了一句话,“我该开会去了”,便匆匆离去。

老谢看罢,总结道:“到底是新生,不懂曲线救国。”然后回了屋。

再回到屋里,多出了一个人。首先看到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多了一床的书,然后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我叫尚清华。”一个戴眼镜的人放下手里正整理着的书说。

“想看什么书去图书馆借就行了,不用自己买这么老些。”老谢目测了书的数量说,“这够买一百多斤羊肉片儿的了!”

尚清华扶了扶眼镜说:“我不能吃羊肉,过敏。”日后大家发现,尚清华不仅对羊肉,对牛肉猪肉鸡肉连麻小都过敏,唯独看书不过敏。

这时候两个脸盆同时出现在门口,每个脸盆后面都站着一个人,一前一后进来。

前面踢着球进来的叫罗西,是个体育特长生,足球二级运动员。睡上铺,从往床上蹿的那一下,可以看出其身手矫健。罗西目光明亮,但没有运动员眼睛里通常有的那种贼光,透着热情友善。东西往床上一堆就问:“谁踢球去啊?”

后面叼着烟进来的叫范文强,睡罗西下铺,放下东西就从包里掏出一台游戏机,往电视上接,死活不出图像,以为游戏机坏了,要拆开修,被老谢阻拦住。

“可能是我们那届的学生看三级片儿把后面的接口插坏了。”老谢回忆着说道,“一台录像机几个宿舍搬来搬去,插坏了好几台电视。”

范文强不甘心,拿出改锥在电视后面瞎捅咕,并不时施以暴力,一会儿工夫竟然连打带踹鼓捣好了,迫不及待地接上游戏机,问谁跟他玩。罗西问有足球的游戏吗,范文强说你们知道的游戏没我这儿没有的,于是两人各执一手柄玩起足球游戏。

一个宿舍三张上下铺,睡六个人,已经来了五个,老谢像一家之长,坐在自己的床上,意味深长地说:“也不知道最后这个什么样。”

正说着,一个南方小个儿男生空着手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其毕恭毕敬的样子能看出,不是小个儿男生的爸,很可能是他爸的马仔。

小个儿男生环视宿舍,又重点看了看自己那张空着的上铺,不等众人和他打招呼,也不跟众人打招呼,转身便走,轻描淡写地对高大男人说了一句:“走吧,不上了。”

高大男人只有服从没有参与意见的份儿,冲屋里的五个人点了点头,然后把门带上,便消失了。

“傻子!”范文强一直在电视底下玩着游戏机,不知是在抱怨自己技术不佳还是有所指。

“他上与不上,大学都在这儿戳着。”老谢从五花八门的瓶子里取出一把药,仰头吞下,接着说,“药吃与不吃,病都不见好转,但我还是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