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读完了南老的全部着作,《论语别裁》中关于“仁”的这一段,可以说是最精彩、最正确的一段。
生命的本来是什么?“我”是谁?“自己”在哪里?
这是人类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人类从蒙昧时代走出来之后,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会就此提出一大堆的问题。
西方人是从人的肉体生命向外追溯的,最后把肉体与灵魂分成了两个,与此同时又为灵魂构想了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东方人则是从一个“知”字入手的,无“知”便无所谓“生”,也无所谓“不生”。东方人认为“知”绝不仅仅只是肉体感官的能力,而是全宇宙因缘合和的产物,这一点在佛、道两家那里都有清楚的论述。如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拆开来说,就是宇宙间的无量因缘合一“知”,当其无,有“知”之用。
“知”便是“生”,便是生命的本来。“知”才是你“自己”。
南先生说得好:“本来我的动作你也看到;我的声音你也听到。在这中间,你找一个东西。你的心用得那么多,能听到声音、能看、能动作、能想、还能够知道自己在这里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坐着的哪一个‘能够知道自己’的东西可重要,那就是你自己,是真正自己的‘本来面目’的一面,真正的‘自己’。”
“知”,来自宇宙,又照亮宇宙。没有它无所谓“生命”,也无所谓“宇宙”。因此,是这个“知”,把宇宙与生命连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系统,只要一分割,便是妄想,便是臆测。宗教的天堂说、地狱说、灵魂说、超人说、全知全能说,如果不是话语境界中的“借喻”、“隐喻”、“比喻”,便是胡说八道。
这个“知”,总是以个体生命为基本承载体的,也就是说任何具体的“知”,都是个人的独立特行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使得人类错认了“生命”,错认了“自己”,以为这个生命承载体的个人,便是“生命”,便是“自己”,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误解。佛家提倡“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儒家提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都是希望人们在生活实践中克服这种与生俱来的错觉。儒家所谓的“正心”、“诚意”,佛、道两家的修行,儒家所谓的修养,也都是指的克服这种与生俱来的错觉和偏见。
正因为“生命”就是“知”,离“知”无生命可说,“生与知”、“知与生”是无法分割的,那么站在这个立场来看“宇宙—生命”系统,它就必定是绝对的“仁”了。你只有从这里,才会发现孔子说的“仁者爱人”、“泛爱众”是什么意思了,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孔子的“仁”学中有自然神论的痕迹,尤其是孔子对“鬼神”的拒绝,更说明孔子关于“仁”的思想指的是“宇宙—生命”系统本体。生命的“明德”——“知”正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这是生命的本源。这个“仁”,当然是“爱人”,当然是“泛爱众”。孔子说的这种“爱”,即仁本体的“爱”,与基督教的“博爱”、墨翟的“兼爱”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么,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得先从“克”这个字讲起。朱熹讲这个“克”字,仅从“克制私欲”解。王阳明对朱熹是跪着造反的,把朱熹讲的“私欲”解为人们执着有一个实在的肉体“我”的偏见,而不是肉体人的一系列“欲望”。这就把朱熹学说从道德领域拉回到了生命本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