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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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克”的本义只是“克制”吗?

朱熹说:“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论语集注》)

清人颜元在《四书止误》中说:“按‘克’,古训‘能也’,‘胜也’,未闻‘克去’之解;‘己’古训‘身’也,‘人之对’也,未闻‘己私’之解。”

清人江声说:“‘克’训‘肩’,亦训‘任’,‘克己复礼’,以己肩任礼也。”(《论语诶质》)

今人赵纪彬释:“‘克’为竭尽肩力,堪胜重任之义。”(《论语新探》)

又据《孔子大辞典》227页说:“《论语·宪问》云‘孔子弟子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仁则吾不知也’。”《孔子大辞典》说:“此处‘克’训好胜。”

南宋叶适解“克己复礼”:“盖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尽物可也”,“以物用而不以己用”。

南先生一味贬朱熹,但到了这些地方,却几乎是照抄朱熹了。

他说:“‘克己复礼’就是克服自己的私欲、情欲、邪恶的思想、偏差的观念,而完全走上正思,那才是礼的境界,叫做仁。”

南先生之所以完全错解了“克己复礼”四字,与朱熹的原因不尽相同。朱熹以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为“天理”,认为这是不可更移的“天道”原则,私欲则是指对“三纲五常”的反动。

朱熹的错误在于他混淆了儒学中“体”与“用”的关系,孔子的“仁”之体,实是孔子常说的“天”、“天道”、“天命”、“命”这些概念,这些概念用我们现代人的语言说便是:“宇宙—生命”系统,不是神,不是上帝,不是彼岸,也不仅仅是大自然本身。系统本身便是“仁”,或曰“仁之体”。

儒家一般不喜多讲这些东西,而强调在现实生活中的“用”。这个“用”又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修身之用,一个是为政之用,二者又是基本统一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要战胜鬼神文化对人们意识的污染,如是“就近取譬”,以当时人的现实存在为例,说明天道本体之“仁”。即以中国社会当时普遍存在的新的社会关系、社会新的道德观念为“用”。这时中国社会的社会关系体系是:天子——诸侯(士)——村社——家。三纲五常正是从这个现实的社会关系中提升出来的。

很明显,依孔子提倡的“损益”原则,这种社会关系及由此而提出的“三纲五常”,都不是永恒不变的“天理”,只是人类从以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走出后,初步进入以肉身人自己为中心的“生命观”时代的社会的“礼”。这种“礼”,是客观存在的社会秩序,也是社会伦理道德。显然,这只是“天理”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表现,真正的“天理”本身无“理”,只有“明”的扩展,最终彻照宇宙,“自然人化”即表面表现为自然被人驯化,人的身体也是自然在历史的进程中,越来越像“人”,其实“化”也无所谓化,只不过是明德的步步扩张。也就是说在这时,在人化自然的过程中,只要是有利于“自然人化”的便是合理的,这些“合理”都不能成为最后的准则,只有认识自己、找到自己,即认识生命勘破生死,这才是根本。一旦这个问题真的解决了,人从世相的迷雾中真的寻找到了真正的“自己”,那社会的进步、人类的进步,就是不可思议的,用释迦牟尼的话说,那时,一切智、无师智、自然智会自然出现。

由此可知,朱熹所谓的“天理”,根本不是“天理”本身,“三纲五常”也不是什么“纲”什么“常”,只不过是在中国古代那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社会关系与社会道德的一种特殊秩序,只是“天理”之“用”。

南先生的思想则远没有朱熹那样有条理了。

在前文,我们曾引了一段南先生对西方灵魂学研究的看法,他认为一旦灵魂学研究透了,唯物主义便彻底动摇了。这个见解的谬误性,不言自明。南先生出现这样的偏差,原因在于他对佛学的误解,他根本不明白释迦为什么会说佛力无边,佛力广大,似乎学佛真能学出一种超宇宙、超物质的能量,而今天我们人类认识的这个感性世界,不过是妄想的恶作剧,似乎一口气便可吹没了。

天地宇宙的变化、运动,是根本不以人的主观意识为转移的。但是,由于天地宇宙的变化,运动的最终的结果、最伟大的成果就是生命。我们又无法把生命从宇宙中剥离出来,一旦我们寻找到了真正的生命,认识了明德,我们的思维不再偏离宇宙的客观运动本身,总是能如实地反映宇宙天地的客观运动本身,那么这个“我”便是和宇宙同体的我,也就是说,宇宙有多么大的能量,你便有多么大的能量。宇宙可以移山填海,你的“能量”也可以移山填海。

不明白时,心随境转;明白后,境随心转。并不是说人心真可以修成转动宇宙的力量,而是说你的心真正归了生命的本来,宇宙的力量和你的心的力量是一个力量,谁也无法把二者分割开来。你对宇宙的客观矛盾运动的了解,就如了解自己的心意识一样丝毫无差,你不就是在“转境”了吗?

正是由于南先生不了解生命的本来真相,才将妄心认作了真心。南先生提出的修行法门,更多倾向于“理”。他也提倡“宇宙万象便与身心会合”,也强调“心物一元”的真实境界。他也谈勘破生死“身非有我”、“无所住心”,但这一切纯粹成了一种道德修养的有为法,结果这些命题全让他解歪了、解偏了。看完南先生的书,你会觉得今天的社会几乎是不可救药了,一个真正“明道”的人,只能去归隐了,去纳享自己的“清福”,去享受阿Q式的心灵快乐,能救的人便去救,能办的善事便去办,整个世界则是不可救的。

我们不用去管南先生理论上的是非,仅从他教给人们的这种消极的处世态度看,无疑便是大错而特错,完全违背了东方文化的基本原则,如果你细细读完了南先生的全部作品,你会发现南先生救人的东西,几乎全是这一套。学会了这一套,人们便全成了安贫乐道的中国农村小地主了。

这里的关键在于南先生没有搞清,“仁”之体与“仁”之用,生命的本体与个体人之间的“不是一也不是二”的关系。

生命的本来面目,虽然无形无相,但它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挥斥八极指点宇宙,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无智不有,永恒存在。可是,这一切又必须通过一个个的个体生命体来实现。

反过头来讲,个体生命的思维、意识乃至一切活动都不是纯个体的。貌似个体,事实上都是人类(众生心,百姓心)乃至宇宙全体的。这不是人们自己是否承认的问题,而是绝对的事实。个体人脱离了“宇宙—生命”这个大系统,你一无所能,甚至连一具僵尸也不是。我常这样对人们说,爱因斯坦是伟大的,但如果就在他思考相对论的那一刹那,太阳突然熄灭了一秒钟,爱因斯坦又是个什么?

还是老子说得对:“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还是释迦牟尼说得对:“佛入一切众生心,佛知一切众生心。”

生命的本来面目是无形无相的,但一切众生心、百姓心以及每个历史阶段的人的社会意识,我们总是可以知道的,了知了众生心,了知了社会意识,了知了百姓心,正是了知了真正的自己。

“自己”是找不到的,真正的自己只能从对象化了的生命本质力量中去找。但是,任何可以体现你的生命的本质力量的对象物,绝对不是你一个孤独的生命体所能创造的作品,它总是人类的、历史的、宇宙的、全体的、整体的。

我买了一个茶杯,是用我的钱买的,这个茶杯体现着我的生命本质力量,但如果细究一下,这个茶杯,它应是全宇宙、全人类、全历史、全生命的一个硕果,谁也说不清“茶杯”是“谁”造的。

孤立的肉身人,什么也不是;是人,便孤立不了。

佛学正是了解这个道理,所以明确提出,我的意识肯定不是我个人的,肯定是一切众生的。这才有了独特独到的净土学说。关于这个学说,我在《与南怀瑾商榷——〈金刚经〉到底说什么?》一书中已有详尽阐述,这里不重复。

在这本书中我又提出了一个“生命观”问题,这也是基于我对东方文化的理解并融入现代历史观提出来的。

人寻找到自己的生命的本来面目,是了生脱死的大解放,但真正的了生脱死,必待全人类都能勘破生死之时。这便必须依赖历史的整体进步了。

今天的人类已经面临全面勘破生死的伟大时代了。这不是全凭每个个体人的悟性所能了知的,而是凭社会文明的全面进步。正如我们前文提到的,随着信息科学的发展,网络时代的到来,人们已经开始知道,个体人只是世界网络的一个终端,自己的大脑一旦与网络联上网,你的心就是众生心的一个终端了,不可能再如过去一样认为我们的大脑是绝对密闭的。生命基因工程的出现,已经使“死”这个词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今天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生命的存在载体就不仅是人这种有机生命体,也可以是无机生命体,或者是介乎二者之间。

释迦牟尼对生命的存在方式,有过这样的说法:“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

这一段话曾令不少人误解,似乎“无色”、“无想”、“非有想”、“非无想”是一种特异功能的境界,是修功夫修到一定的地步,便可以达到的。南怀瑾先生在《金刚经说什么?》一书中便是这么说的。这种误解的根子便在于,南先生对“生命”这个概念的界定和认定还停留在“人”与“动植物”这个有机领域的范围,儒、道两家的观念不去说它,起码释迦对“生命”这个概念的界定,肯定不是停留与局限在“有机界”的。以当代哲学来看,马克思对于“人的本质力量”即“生命”的界定,也不是以生物学的惯常的思维方式界定的。人化了的整个自然,都是具有“生命力”的。“人的本质力量”只有对象化之后,才是可知的,即是说“生命”只有对象化之后,才是可知的。人、动物、植物乃至整个宇宙,凡是被“知”,皆是人本质力量(生命)的对象化,统而都可以说是“生命”。

这不是一种纯理论的推测,科学的进步正在证明这一点,今天我们人类使用的电话、电视、电脑、飞机、汽车……一切的一切不都是“生命的载体”吗?

话说远了,但也不远,不把这一切讲清楚,“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个命题便无法说明白。

孔子多次用“克己复礼”解“仁”。正如我们上面引述的历代学者的意见。“克己复礼”绝不可像朱熹那样解释,但也不必像反对朱熹的学者们那样仅从文字上去解释。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正解应该是什么呢?很简单,这句话基本上不用去解释,也不是什么理论,而是实话实说。就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见到的社会生活的真实相况,根本不用分析。人们对这八个字无所谓遵守不遵守,照办不照办,执行不执行,明白不明白,人人都在“克己复礼”。

不管人们明白不明白,这世界、这人类、这历史、这宇宙,永远“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们当代人意识中的生命界是如此,非生命界也是如此。不管是生命还是非生命,不管是“有色”还是“无色”,不管是“有想”还是“无想”,都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不管是你自觉不自觉,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皆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宇宙—生命”系统中的万众、万事、万物,根本不取决于你的自我意识、自我性质、自我功能,皆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反过来说,不管是把“克己复礼”解成“克去私欲,复归礼教”,还是把它解为“完成自我,复归和谐”,全是多余的,全是人类的自作多情。天地间的万众、万事、万物,只要是“在”,只要是“存在”,便都必须、必然、必定完成“自我”,这个完成自我的同时,就是与万众、万事、万物保持最高度的和谐。在这个层次上说,万众、万事、万物,绝不依人类意识中的一切文化标准,即真善美、假恶丑及其他种种人间的所谓“标准”、“规则”、“原则”而有丝毫更移、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