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曰:敢问其次?
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曰:敢问其次?
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曰:今之从政者何如?
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正如我们在序言中说到的,东方文化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它不仅超越了产生它的社会历史条件,在一定程度上也超越了整个生命界。
但是,正是由于它太超越了自己的社会历史文化条件,它的被扭曲与夭折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我在《不废江河万古流》一文中所说,整个一部东方文化史,就是对东方文化原典的歪曲史,反而不如现实的东方史。现实的东方历史可以产生屈原、刘邦、司马迁、刘彻、曹操父子、鸠摩罗什、慧思、武则天、李白、慧能、善导这样一批人类精英,但在思想史上却找不到一位,只是到了晚明才出现了王阳明这样的巨人。王阳明是伟大的,但要和鸠摩罗什、慧思、武则天、李白、善导、慧能相比就显得单薄多了。
可是,如果你仔细研究东方文化的魂,人们虽然在文字上一再歪曲东方文化,但就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品格来说,仍然是深厚地积淀了东方文化的精华的。
孔子答子贡的这一段话,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座右铭,尤其是“行己有耻”一句,是中国的士(即知识分子)不同于西方、日本的“士”的根本点,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仅仅忠于外在的什么神、什么人,而更重要的是忠于自己的“良心”、“良知”。
关于“耻”字,在孔子言论中多次出现,在后世的儒家弟子的着作中更是屡见不鲜,孟子是最强调这一点的,韩愈、朱熹都强调这一点,后来的顾炎武认为:“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清人龚自珍甚至认为:“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
孟子对此一个“耻”字的解释,最为精到:“人不可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有耻”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这是无疑问的。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优于其他许多民族知识分子的根本,他们永远只对自己的一个“耻”字负责。对皇上,可以死谏,昏君无道之时还可以弑君;对亲人,也可以大义灭亲;对自己,可以杀身成仁。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人格精神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作用是无与伦比的。
但是,什么是“耻”?什么是“有耻”?什么是“无耻”?这在后来的演变中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个问题不搞清,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人文传统不仅不会成为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反而会成为阻碍历史进步的反动力。这实在值得好好地辨析。
孔子关于“耻”的说法,有这样几种: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说得最透的是孟子的说法:“人不可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耻”的本义应是一种羞辱感。在这里,孔子是把“耻”与“道”、“德”紧密相连的,也就是说,“耻”是一种内在的人格精神,而不是一种外求的道德原则。孔子在治民上把“刑”与“礼”对称提出,正是强调人的内在精神的重要性。孟子所强调的更是一种内在精神,“无耻之耻无耻矣”,就是说已经做了无耻的事,有了无耻的想法,自己还不知这是“耻”,这便是真正的“无耻”。“无明”,不晓得什么是“耻”,才是最大的“无耻”。做了无耻之事,知是耻,就不是无耻;做了无耻之事,还不知是耻,这才是真正的无耻。一句话,只求一个“明白”。
儒家在这里强调的是内在的“明耻”,这和唯心主义完全不是一回事,和用外在的道德来规范人也不是一回事。这是要切切实实分开的。
“恭近于礼,而远耻辱。”这里的远耻辱绝不可作外求讲,不能讲成“不被人羞辱”,如果这么讲就大错特错了,彻底脱离了儒家思想,脱离了东方文化。“士志于道”是不怕外在的东西来羞辱自己的,而是只要自己不认为自己羞辱就行了,所以虽然穿得破吃得差也不以为耻,因为你“志于道”。“远耻辱”,是自己的心“远”耻辱,我们不把耻辱的事当光荣的事,我自己不做自己认为是耻辱的打算。
“恭”作为外在的行为,本身就是“礼”,孔子为什么还要说“恭近于礼”呢?这里的“礼”肯定不是仅指外在的礼仪之“礼”,而是内在的客观的“和”,“礼之用,和为贵”。孔子又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这里的“有道”,当然是指国家的发展合乎了生命本质力量运动的规律,国家合了规律,你却贫且贱,这便是羞耻了。
这样一来,我们便明白了,“耻”应是合内外之道的知耻,而不是从外在去寻求的一个千古不移的道德标准的“知耻”。
什么是合内外道之“知耻”呢?一句话,不自欺、不自谦。这是孔子非常重要的思想,且看下文: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看来孔老先生是不以“狂”为耻,也不以“狷”为耻的,志高行狂的人有进取的一面,值得交往;拘谨自守难以变通的人有自己的操守,也应交往。完全合于中道的人交不着,交这两种人也是很好的。
由此可见,孔子绝不用世俗的道德约束人、规范人、衡量人。这又为“耻”字作了注脚。
下面的文字更证明我们对“耻”字的阐解是正确的。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不恒其德”与占卜连在一起,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人为什么要占卜,不就是心中没有主意吗?主意十分坚定的人是不会去打卦问卜的。东方文化从不简单否定占卜,认为它是迷信,但真正的占卜正是在自己的心中。如果你已经坚定不移地认为,你想从事的行为不是欺骗自己的,不是虚伪的自谦,这便是合了天地内外之大德,合了“至善”,那是没有不成功的,还需要占卜干什么?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所有的人一下就可以掌握的,非得有一个锻炼过程不可。经过一段时间的坚持,你心头的天空晴且无云,自会对事物有一个明确的判断,行动起来当然不会“承之羞”了。
“耻”在何方?“耻”在心头,凡自欺或貌似自谦之人,必“耻”。“耻”,没有千古不移的外在道德标准。“耻”,必合于内外之道,其标准总是时代的、历史的、当下的,只有时代的、历史的、当下的,才是永恒的,才是“恒之德”。
这是孔子衡量一个人是否为“士”的最根本的原则,以这种原则去使于四方,必然不辱君命(国命)。至于有孝悌之名,且有孝悌之德的人,便是次一等的“士”了;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也可以勉强算一个“士”;如果这样做了,又要大肆鼓吹,那就是伪君子的小人了。
从“行己有耻”到“言必信,行必果”,很明显是一个从内到外的排列,由此可知孔子的真正用心仍在《大学》的宗旨之内。后世的解《论语》者恰恰忽略了这一点。至于南先生的解释,我们抄一段由大家去评说。
“行己有耻”解:
“真正爱好面子这一点心思,培养起来,就是最高的道德了。”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千百年来,这种不切实际的道德把中国人害得还不够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