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 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子曰: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一个“和而不同”将上述诸段语录说尽了。在这里我想起了韩愈的《原毁》。照理说,韩愈先生是忠于孔圣人的,大肆批评一些责人严、责己宽的人。但他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当他要求别人讲“和”,而不要讲“同”时,他已是在求“同”了。他希望一切爱“毁”的人,也和他一样不“毁”人,自然是在求同了,强迫人们向他趋“同”。
韩愈是开宋理学之先河者,中国文化之败,起自理学,理学之弊就在于在“求和”的名目下大肆求同。用三纲五常强制规范人的行为,结果是使一切人皆成了“阉人”。这种体系越精致,危害越大。王阳明只是在宋理学中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结果没有多久,便被康熙、雍正又封死了。最后,“背和趋同”的思维模式几乎深入了民族文化的骨髓,凡是中国人都了解这一思想体系所造成的恶果的惨重程度。
孔子“和而不同”的观点,绝对不只是随意给后人设一项道德原则,而是从他整体的“大学”思想出发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和而不同”是“明德”——生命本质力量的基本特色。
生命本质力量的运动发展永远是整体的,正如天亮,一切地方一齐亮。但是,由于地方不同,亮的状态、程度却不会相同。“明德”要通过意识显示出来,不同的人必有不同的意识,所以其势必是“和而不同”。
“亲民”就是要通过具体人显示“明德”。
“至善”就是“明德”的整体运动。
“克己”,就是“明德”要通过每一个人完成自己实现自我,而实现为大宇宙的“明”。
“复礼”,虽然“明德”要通过具体人多样化的自我完成自我实现来体现,但互相之间必然和谐前进,同时到日出,同时到朝霞满天,同时到丽日中天,同时到夕阳西下……
“和”中包含着“同”,但不求“同”,也同不了。世界运动的多样性,与人的存在的多样性,决定了只有和而不可能全同。“和”中已有了真正的“同”。
不善者恶之,善者赞之,皆是赞,仍有不同之同。
不善者赞之,善者恶之,皆是恶,仍有不和之和。
善者恶之,不善者亦恶之,恶也无恶可说。
善者赞之,不善者亦赞之,赞也无赞可说。
正因为“和”中本来有“同”,“异”中本来有“同”,“及其使人也”必“器之”。
不知“和”中本有“同”,“同”只可以“和”相求,“及其使人也”必“求备”。
既然知明德“有和而不同”,何求人皆同于我?求皆同于我,便是骄,明知不可同,不同的观点来了,正好泰然处之,泰然处之允其不同,正是刚毅。骄凌众人正是脆弱。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纯粹的刚、毅、木、讷就不是“仁”的体现,只是“近仁”。不要以为孔子这是在赞刚、毅、木、讷。这同孔子认为中道不行,交几个狂狷之友也不错,是一个道理,仍然是求和不求同。南先生解这一段时,大赞刚、毅、木、讷,正是忽略了一个“近”字。南先生这种思维的深处恰是求同而不是求和。
他说:“如这三个因素具备的人就太好了,再有其中一点,也都是近乎仁道的人物。”
大家看,这是不是和孔子原意相差了一大截。
既然人与人是“和而不同”,那么“切切,怡怡如也”,便是题中之意。也是孔子的人生理想。一旦所有的人皆明了“明德”,这世界便是审美人生的世界。
审美人生,也只能是审美人生,这是世界的最后归宿,也是东方文化的最高理想。
东方文化无理想。生命本质力量一定会达到的水平、状态就是东方文化的理想。
以人的生命体的感知、意识为表现形式的生命本质力量,虽然是“空”,但其要通过“不空”表现出来,这便是和而不同,和中有同,一切科学的、文学的、宗教的发展,皆是对生命本质力量的证明,皆是它的明德的“仁”、“道”的体现。舍本求末是人类一切文化学问的根本失误。但就本体说,也无误无不误。
东方文化永远关注这个根本。舍此,无佛、无道、无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