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德尼罗,《猎鹿人》剧组最知名的演员就要属约翰·卡扎勒,他是《教父2》中弗瑞多的扮演者,并曾在西德尼·吕美特的《黄金万两》中饰演要做变性手术的亡命之徒。卡扎勒很少演电影,更喜欢在舞台上表演,他已经有三年时间没在银幕上露面。德尼罗建议他扮演斯坦,一个傲慢暴躁的虐待狂,他可以把女友打得不省人事,却不愿和朋友们一起去打仗。卡扎勒推荐他生活中的女友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尼克的恋人琳达。当时斯特里普刚刚在弗雷德·齐纳曼的《朱丽娅》中扮演了她从影以来的第一个主要角色。德尼罗和选角导演塞斯·科尔曼曾在林肯中心看过她演的一出契诃夫话剧,并且对她主演的冰球题材的电视电影《致命季节》有较深的印象,于是力荐她加盟《猎鹿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时,卡扎勒被查出骨癌晚期。影片开机前夜,西米诺接到了埃米公司的电话。
“拍摄已经延期,”西米诺说,“约翰和梅丽尔都担心他们是否能继续工作。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公司方面,我们将如期开机,而且坚持要用约翰,除非他们停掉这部电影。他们问我能否修改剧本,完全拿掉卡扎勒的角色。我的回答是,‘那就解散剧组吧!’说完,我摔掉了电话。”
西米诺所能做的妥协就是重新安排卡扎勒的拍摄日程。原本他打算1977年夏天先去泰国拍越南部分的戏,秋天回来后再拍打猎的戏,现在他把日程完全调了过来。于是,德尼罗一行人不得不在大夏天爬上想象中的雪山去猎鹿。所谓的“满目秋色”都是造出来的,演员们即使汗流浃背也被迫穿上厚厚的绒衣和夹克。拍影片的最后一场戏时,酒吧里的温度达到了40℃。剧组人员脱到只剩一条内裤,而演员在拍摄间隙要靠冰箱来降温。卡扎勒坚持了下来,可是《猎鹿人》成了他的最后一部电影。他于1978年3月12日病逝。
德尼罗在西米诺身上发现了许多斯科塞斯的影子,他们对电影的狂热如出一辙。比斯科塞斯更极端的是,西米诺是从绝望的角度看待世界。钢铁小镇的凄凉永远沉浸在蓝灰色薄暮中,这样的景象还将在西米诺此后的作品《天堂之门》和《龙年》中不断出现。
《猎鹿人》的第一幅画面就为全片定下了噩梦即将来临的基调。一辆脏兮兮的运油车有气无力地喷射着火花,轰隆隆地在暮色中驶下山坡,开进了克莱尔顿。几位主人公驾驶着1959年产“61系列”的凯迪拉克超过了运油车,差点钻到了它的车轮底下。
在随后的场面中,这种情绪被进一步强化,迈克尔和他的朋友们穿着魔鬼般的炼钢服,在熔炉前劳作着。德尼罗无法说服炼钢厂允许他像工人一样站到炼钢炉前。西米诺最终是在克利夫兰的一家钢厂拍了这场戏,埃米公司还为此替德尼罗、卡扎勒、萨维奇、沃尔肯和阿斯佩根买了500万美元的意外伤害保险。
拍摄广告片磨炼了西米诺的构图能力,他尤其擅长拍摄大全景,让匍匐爬行的人与苍茫的天空形成大与小的强烈反差。克莱尔顿的场景令人联想起19世纪卡斯帕·戴维·弗雷德里希的绘画,就连内景的构图也充满了暗示。当尼克和琳达在婚礼上喝交杯酒时,杯中的几滴酒洒在了琳达的婚纱上,预示着未来的血光之灾。
德尼罗在最初的几场戏中确立了他的人物性格,他喜怒无常,留着络腮胡须,喜欢说单音节的词,即使在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地板上时,他依然会对紧贴着新郎的琳达投去痛苦的目光。婚礼结束时,他光着身子跑过小镇,摔倒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体现出他的天真,斯坦甚至暗示他可能还是个处男。第二天,男人们的活动依然围着他转,是他带大家上山打猎,并且只用一颗子弹就击中了猎物。他主动要求去越南打仗,因为他认为那里更能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
西米诺是玩弄跳跃式剪辑的高手,在《猎鹿人》里他也没忘了炫耀一把。上一个镜头,男人们还聚在约翰的酒吧里听他弹钢琴,而接下来的镜头里,他们已经置身在战火燃烧的越南村庄,此刻的迈克尔已经加入绿色贝雷帽,用火焰喷射器消灭了一名越共士兵。此后不久,他、尼克和斯蒂维以及其他几个美军士兵便已经被俘,关押在竹制的“老虎笼”里。他们被迫玩起了俄罗斯轮盘赌,以供越共军官打赌取乐。
一旦他们三人坐到赌桌前,迈克尔害怕越南人在弹夹里装的不是一颗而是三颗子弹。在越共首领难以揣摩的目光下,他们轮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祈求上帝不要选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最终,迈克尔奇迹般化解了危机,带领大家逃出生天。
因为卡扎勒的病导致拍摄周期发生变化,《猎鹿人》的泰国部分是在雨季高峰拍摄的。曼谷发起了大水,剧组被迫移师泰国中北部和著名的桂河流域。距离他们150公里开外的地方就是驻扎着反政府游击队的泰缅边境,好在制片人约翰·佩维拉尔此前已经与他们建立了良好关系,保证双方会和平相处。为确保安全,剧组还为每3个美国人配备了一名泰国皇家军警。即便这样,考虑到当地常见的渎职和敲诈行为,西米诺决定将所有拍摄完的胶片在未经加工的情况下直接运回美国。耗资虽然巨大,但起码避免了不必要的天灾人祸。
老虎笼和俄罗斯轮盘赌的戏给了德尼罗所希望得到的挑战体能的机会。画面中出现的老鼠和各种各样的昆虫都是真的,而雨水和河水则冰冷刺骨。跟在《出租汽车司机》里一样,他更多的是在物化而不是在表演人物的情感。在宛如地狱的囚笼里,迈克尔用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伙伴们。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绷得紧紧的,就好像是一个困兽,为了逃生随时做好了咬断自己的腿的准备。
西米诺也把演员的承受力推向了极限。当德尼罗表演将枪口对准自己脑袋这场戏时,西米诺让沃尔肯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德尼罗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他的反应立刻变得狂暴起来。剧本里本来只是让他推搡自己的同伴,而现在则变成了猛抽沃尔肯和萨维奇的耳光。
“要想保持这种剧烈的程度是相当困难的,”德尼罗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真的在互相扇耳光,狂暴到什么也不顾。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花了我们很多时间。”
为了打消对方的顾虑,德尼罗对沃尔肯说,“做你该做的任何事情,多长时间都行,只要把整场戏在你脑子里过一遍就可以。不需要事先跟我谈。”沃尔肯明白德尼罗的意思,“那是一个伟大的教导,”他后来回忆说,“你不需要表达出来,只需用脑子去想。我喜欢这种沉默的方式。”
作为一个对真实性斤斤计较的演员,俄罗斯轮盘赌在越战战场上不存在的事实是否会影响到德尼罗呢?他表示自己的确与西米诺争论过这个问题,而导演最终说服了他。实际上,这种拿生命当赌注的游戏为他在片中提供了一次最能显示他表演才能的机会,没有它,也就没有这部电影。
像德尼罗这样的演员,他们所关心的真实并非一件事真的发生过,而是它有没有发生的理由以及它应该怎样发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德尼罗扮演的迈克尔·弗隆斯基与德尼罗扮演的弗兰肯斯坦的魔鬼是同一类型的人。
迈克尔、尼克和斯蒂维逃出虎口后,被激流冲进岩石耸立的峡谷,一架直升机试图从索桥上救出他们。这场戏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昔日的替身和特技导演巴迪·范霍恩负责,而他遇到的难题是,飞行员不敢把直升机飞进狭窄的峡谷,尤其是摄影师维尔莫斯·齐格蒙的镜头靠得太近以至于无法使用替身演员。
这个镜头总共拍了15条。其中一条,当飞机升起时,三名演员紧贴着的绳梯缠上了桥索。为了避免机毁人亡的事故发生,德尼罗带领沃尔肯和萨维奇纵身跳进河里。尽管是一场虚惊,但是他们的担心绝非多余。就在几年之后,《黎明地带》一片的拍摄现场发生一起惨剧,一架直升机坠毁时,螺旋桨扫倒了主演该片的明星维克·莫罗和两名越南儿童,导致三人当场毙命。
获救后的尼克留在了西贡,随着南越陷入无政府状态,他开始了在地下社会中的流浪生活。他越来越痴迷于俄罗斯轮盘赌,并以匿名的方式把自己获胜的消息告诉斯蒂维,后者失去了双腿,躺在退伍军人医院的病床上。
回到克莱尔顿后,迈克尔无法适应生活。“我有很强的距离感,”他向琳达坦白,“我感觉身在远方。”他依然与朋友们一起打猎,但这一回他残酷无情地瞄准了驯鹿的头部。出于责任感和心灵深处的内疚,他在1975年南越政府垮台前夕返回西贡并且找到了已经染上毒瘾的尼克。迈克尔只剩下唯一的方式能与昔日的朋友交流——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前,玩起了俄罗斯轮盘赌。当轮到尼克把枪口对准自己时,他的运气已经耗尽,子弹穿过了他的太阳穴,结束了他可悲的生命。
尼克的死成为朋友间关系和解的关键,不愿离开医院的斯蒂维同意回家参加葬礼。劫后逢生的人们回忆起这场耗费了他们美好时光的战争,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上帝保佑美国》。
9月,德尼罗回到纽约,发现斯科塞斯已经住进了医院。在拍完《纽约,纽约》之后,斯科塞斯因婚姻触礁,生活上更加自暴自弃。
与制片人汤姆·鲁迪、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以及他当时的女友伊莎贝拉·罗西里尼一道,斯科塞斯在拉斯维加斯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周末,最终他因吸毒过量而倒下了。
“我的身体几乎不管用了,”他后来回忆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是感觉自己已到了死亡的边缘。实际上,我体内的多处血管已经破裂,我的眼睛在流血,双手在流血,只有大脑和肝脏还维持着正常运转。我经常咳出血来,溅得到处都是。这简直是一场噩梦。我挣扎着回到纽约,他们把我放在床上,等我醒来时发现已经是在纽约医院的病房里。我在监护室里果了整整10天。体重从原来的70公斤掉到了49公斤。”
劳动节后的那个周末,德尼罗前来医院探望斯科塞斯。为了使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免受记者干扰,医院特别安排斯科塞斯住进了曾经属于伊朗国王专有的病房。
德尼罗告诉斯科塞斯,无论对于电影还是生活,现在都应该是严肃对待的时候了。“你怎么了,马蒂?”他说,“难道你不想活着看到你的孙女长大嫁人?难道你打算做一个昙花一现的导演?”
最终,他要求斯科塞斯振作起来,而执导《愤怒的公牛》将是他起死回生的一个标志。
斯科塞斯被德尼罗的这番话打动了。“你帮我去看望一下伊莎贝拉,然后再到罗马放松几天,”他对德尼罗说“等你回来时,我们一起来搞这个剧本。”
斯科塞斯后来把他这种心灵和肉体上的解脱反映到了《愤怒的公牛》中,在影片结束时,他摘引了一段《圣经》里的话:
“他们把伪君子带到了一个瞎子面前。‘以上帝的名义,’他们说,‘我们知道这个人有罪。’瞎子回答说,‘他是否有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眼睛瞎了,但是现在我能看见了。”’第十二章像一只蟑螂
《愤怒的公牛》好事多磨,剧本几易其稿才获得通过。《猎鹿人》夺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却未能将德尼罗推上影帝宝座,这更激发他投入《愤怒的公牛》的拍摄,他苦练拳击,并惊人地增加了32公斤的体重。《猎鹿人》关机之际,另一部越战片《归家》也宣告大功告成。这部由哈尔·阿什比执导的影片是以收容残疾越战老兵的医院为背景的,由简·方达和乔恩·沃伊特主演,对《猎鹿人》构成了最直接的竞争。1978年秋,《猎鹿人》的后期剪辑在洛杉矶的环球片厂进行。感觉到巨大压力的西米诺在走廊里来回巡视,准备一旦有人未经他的许可试图对影片动剪刀时将全部拷贝“劫走”。制片人已经同意将片长放宽到2小时,但西米诺坚持说,“3小时,它是一部巨作,2/J、时,就是一堆垃圾。”出于对西米诺这位天才的敬畏,制片厂作出了让步。
就在《猎鹿人》行将完工之际,欧文·温克勒和罗伯特·查托夫怀揣《愤怒的公牛》的剧本迈进了联美影片公司的大门。
《愤怒的公牛》是杰克·拉莫塔的传记片。同样是拳击手,与拉莫塔大起大落的生平相比,史泰龙所饰演的洛基·巴尔博亚就只能算是个乳口小儿了。1922年,拉莫塔出生在布朗克斯,因为天性狂野而被人称作“布朗克斯公牛”。他因抢劫被捕入狱,在监狱里学会了拳击。在参加过的106场比赛中,他从未被人击倒,一方面是因为他拳技高超,更重要的是他具有过人的抗打击能力。在被怀疑作弊而吊销了拳击执照之后,他于1949年重返拳台,夺得了世界中量级拳王的金腰带,1951年,在与当时头号天才拳手“糖果”雷·罗宾逊的对局中,他痛失拳王称号。“我和雷交锋多次,我认为自己没有一次尿湿过裤子就算是个奇迹,”拉莫塔自嘲地说。
那场失败后,拉莫塔宣告退役,并从此走上了下坡路。经历了破产、离婚和强迫未成年女孩卖淫的丑闻之后,他又重新登台,不过这一次却是在脱衣舞夜总会的舞台上靠讲笑话逗乐为生。1970年,就在大家已经将他遗忘之际,一部名为《愤怒的公牛》的自传唤起了人们对他的记忆。
性,尤其是因性而起的嫉妒是导致拉莫塔从成功走向沉沦的主要原因。每次比赛之前,他的第二任妻子维姬都要穿着性感内衣去他的更衣室,帮助他兴奋起来。而他通常的做法是将勃起的生殖器浸泡在冰水中,认为被压制住的发泄可以帮助他在拳台上打垮对手。
然而,长年的拳击生涯却剥夺了他的性功能。他的前后三任妻子经常遭到他的毒打,理由是她们与别的男人有染。他的弟弟乔伊也因为受到怀疑而与他分道扬镳,而曾经作为他最可信赖的助手,乔伊一直在帮他打理与操纵拳赛的黑帮之间的关系。
拉莫塔的自传包含了大量的性、暴力和污言秽语,通篇沉浸于存在主义绝望的基调中。温克勒手下的签约编剧马迪克·马丁将它改编成剧本,但就连他自己也怀疑能否拍成电影。
出乎马迪克的意料,斯科塞斯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故事。在他的印象中,拳击就是记者彼得·哈密尔所说的“体育中的黑暗王子”,拳击手就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他们拼死相争,为的是换取场边阔佬大亨们的愉悦,他甚至在脑海中构想出了鲜血溅落到珠宝首饰和皮毛大氅上的画面。
受此启发,斯科塞斯开始将他自己的生活注入到剧本之中。他的祖父曾坚信他能像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一样长寿,一直活到树死的那一天。斯科塞斯将这个细节移植到了拉莫塔的父亲身上。
德尼罗毫不掩饰他对这些改动的不满。“这算什么?”当斯科塞斯拿出第一稿剧本时,他生气地说,“这个地方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不是我们达成共识的那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