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哥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你不信拉倒。编瞎话我是孙子!”“长脖子”咧着嘴,乐得像个小孩儿,“那年,我上果窖批果子,回来路过一片松树林子,憋了一泡尿,就走进去撒。刚撒了一半儿,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没明白过来,一只热乎乎的手就攥住了我的家伙。我来不及多想,就扑到那个女人的身上,连脸也没有看清楚,事就干完了她站起来冤得哼哼地骂道,真是个雏儿,没用!我这才看清她的脸,长得还挺俊。
“吹牛!吹牛!”哥笑着把话题拉回来:“可那是他姑娘呀!”“要不咋说他邪行呢?街上的人都管他叫毛驴子。早先,他和眼镜店老孙的媳妇儿粉团有一腿。老孙装不知道,也不管。后来粉团给揪出来了,他没处泄了许是憋急了,就干上亲姑娘了。”
“真愚昧!”哥说。“你没有这事?”“长脖子”看着哥说。“当然没有!”“白活了!”“长脖子”给了哥一拳。
哥不再吱声。于思一直都没有吱声。“长脖子”的话,他听得懵懵懂懂的。他几次想问,刚要张嘴,看见哥的眼睛一瞪,赶紧又闭上了。他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困得睁不开眼,蒙眬中记起崔玉芬老是睡不醒的样子,心里空落落的,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点儿大个孩子,咋也叹气呢!”“长脖子”说。哥笑着拍了一下于思的脑门子,于思壮起胆子问道:“崔玉芬咋样了?”“要出门子了,彩礼都送来了,是一口袋白面,还有二百块钱。”“长脖子”说“女婿是三马屯的一个二茬子光棍儿,腿还是瘸的,头年死了老婆。是老染保的媒。于思的心一下沉了下来。“咋找个瘸子呢?还那么大的岁数!”哥说。“让自己的亲爹开了苞了,不找个瘸子还能找啥样的?”“……”
于思再也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只觉着头晕眼花。他仰八到床上,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难受得想吐。
崔玉芬是腊月十五那天出的门子。于思赶得巧,正好上合作社买东西的时候碰上了。那会儿已经天黑了,街上没啥人。他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胖老崔的剃头铺子跟前,小秋的表哥,那个车轴汉子坐在车前头,好像是在等啥人。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崔玉芬打里面出来。她穿着一身红的棉袄棉裤,头上系着红头绳,脑袋后面盘着个髻,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红包袱。一个瘸子跟在她的后头,从屋里走出来。他每走一步就得半蹲一下,看不清高矮。他一边走还一边冲着屋里说:“您别出来了,在屋待着吧!”于思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哭声,估计是崔玉芬的妈。他停住脚步,隔着街看着崔玉芬。她好像比早先胖了,个也不知啥时候长高了点儿。看上去有点像大人,只是脸还是那么小。她低着头,啥也不看,站在便道边上的路灯下面。车轴汉子对她说:“上来吧!”她把包袱放到车上,扒着车帮子,爬到了车上。路灯在她的背后,于思看不清她的脸。
车轴汉子扶了那个瘸子一把,瘸子也上了车。他栽歪了一下,靠在了崔玉芬的身上。崔玉芬挪了挪身子,他又往旁边坐了坐。车轴汉子甩了一下鞭子,马车就开了。从始至终,胖老崔就没有露面。老染的傻媳妇儿呜嗷地叫着,在便道上跑来跑去……于思忘记了自己是出来干啥的,跟着马车走起来。他看着崔玉芬一摇一晃的背影,心也一上一下地忽悠起来,他啥也不想,一股劲儿地往前走。走到城市边缘的时候,路灯没有了,远处隐约有村庄的灯火。车轴汉子甩了一个响鞭儿,马车跑了起来。马蹄踩在土路上发出闷响,崔玉芬摇晃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八
小金没钱了。他亲爸好久没给他寄钱来了,他妈还在隔离审查,工资扣发了,只给十八块钱的生活费。他们全家就靠他后爸的一份工资过日子,他后爸也不能给他钱。他一没了钱,就像没了血一样,整天垂头丧气的。
于思是在李家伦那遇见小金的。于思进门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靠在被卧垛上,看见于思就跳起来问道:“你有钱吗?借我点儿!”于思摇了摇头,他也没钱了。他和铁蛋儿一起捡烂铁的钱,都买了三极管、二极管、电阻、电容、磁棒、双连啥的,他正在装一个半导体的收音机,铜铂板已经找好了,还缺一个动圈儿喇叭,得四块多钱才能买下来。他只剩下一块多钱了,不知道再到哪去赚。他觉得装半导体是很高的技术,比设计自行车棒多了。可哥说:“那有啥?不过是照图焊。”
小金一下软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可上哪赚点儿钱去呀?”“我也这么想!”于思答道。“屁大点儿的孩子,要钱干什么呀?”李家伦正在看书,听见他们的话,头也不抬地说。“有用!我的收音机,还差着一个喇叭呢!”“多少钱?我给你。”李家伦抬起头来说。“不少呢,还得三四块钱。”
李家伦他掀起褥子,露出床板上的一个牛皮信封,他拿起来,从里面抽了一张两块的钱票和两张一块的钱票,递给了于思说:“够了吗?买去吧。”说完又把信封放回床板上,把褥子铺好,回到桌子边上坐下来。
小金看着李家伦从信封里拿钱,眼睛一下亮了。于思立刻跑着上了街里,买了一个动圈儿的喇叭。他回到家,把所有的零件都放在桌子上,按照书上的方法,用三氯化铁把铜铂板腐蚀成印刷电路,把该焊的地方都焊上,把该固定的地方都固定好,再把喇叭固定好,把两个线头也都焊上又到处找胶合板钉盒子,他找了好久才找着合适的胶合板。他用五合板钉出盒子的四个面,再把三合板钉在两个面上,收音机就算是装好了。他调来调去,终于找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他又反复地调节偏流电阻,使他的收音机处在最灵敏的状态。这时,几乎是碰一下双连,就能找到一个台,而且多数台的声音都很清晰。他高兴极了,又用电烙铁把喇叭摘了下来。他把接喇叭的两条线接得长长的,把喇叭挂在窗户的框子上,然后再把两条线焊上。他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把音量放到最大。李铁梅正咬牙切齿地唱:“仇恨入心要发芽……”惹得过往的行人都仰起头,朝着他家的窗户一个劲儿地看。他得意地躺在床上,把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一条腿支在另一条腿上,脚丫子随着李铁梅的唱腔一点一点地打着拍子。
这点活他干了三四天,加上返校的一两天,他足有一个礼拜没有上李家伦那去。一吃过晚饭,他就调到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那段唱,夹着他的半导体,去找李家伦,想让他也欣赏一下自己的手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李家伦很生气地大声说:“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他不知道出了啥事,急忙走进屋里。他看见李家伦和楚冰都绷紧了脸,小金垂着头坐在床上。
“说呀!”李家伦很严厉地看着小金,“你拿钱干什么去了?”“我和鸣放吃了一顿’华沙‘。”小金吞吞吐吐地说。于思一愣问道:“跑波兰吃饭去了?”“啥呀,华沙,是一西餐馆。”小金撇了一下嘴说:“真叫屯!”“还是华沙!你挺会摆谱儿呀!”楚冰冷冷地说,“这么点儿个人,就请女孩子下饭馆儿。我和你李叔叔认识这么长时间了,都还没下过饭馆儿。”小金低着头不吱声,偷偷斜眼看着李家伦。“你一共拿了多少次?”楚冰也板着脸问道,“你不说,就再也不要到这来了。”“三四次吧。”小金像蚊子一样小声地哼哼着。“一共拿了多少钱?”楚冰又问。“有时拿五块,有时拿两三块。这次拿得最多,一张大团结。”李家伦吸着烟,皱着眉头,显出很痛苦的表情:“你实在需要钱,我就给你。
可你这叫什么?知道这叫什么吗?”“偷!”于思忍不住说。小金瞪了于思一眼,扭了一下脖子。“这样好不好?”李家伦问道。“不好。”小金答道。
“下次你再这样,我告诉你爸去。你妈这会儿还隔离着,要是知道你干这事,非得气死不可!”李家伦说。
楚冰捅了捅炉子,看着小金说:“这是拿的你李叔叔的,要是拿别人,还不得让人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小金的脸抽巴成一团,红一阵白一阵的更难看了。走出李家伦家门的时候,小金小声对于思说:“别跟别人说,也别告诉我爸和小桑。”于思点了点头。第二天,小金又来找于思。他戴着一顶旧的羊皮帽子,是列宁的卫队长瓦西里戴的那种。于思看着他的帽子,小金生出得意。他把帽子摘下来说:“这是我爸年轻时候戴过的,小羊羔皮的,派不派?”于思接过他的帽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摸着,又扣回到小金的脑袋上。小金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于思鼓弄他的半导体。于思突然想起那天的事,就问道:“你咋寻思的?为啥拿李叔叔的钱呢?”“你可不知道。’华沙‘的色拉有多好吃,土豆、西红柿、黄瓜加香肠,再调上蛋黄酱。简直香死了!而且在餐厅里坐着,就像进了天堂一样。这儿的还不成呢,小时候,我和我妈回上海,在红房子里吃了一顿西餐。那叫高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金说着又吧唧起嘴来,满脸都是笑,“这就是上等人过的生活,没有钱就过不上。”于思也笑了说:“是呀!是得想法赚点儿钱。”他还想再装一个大点的半导体可咋才能赚到钱呢?于思突然想起有一天,他和小坏儿他们一帮孩子,用干树叶子末卷烟,就对小金说:“咱们卖烟吧!”小金看着他说:“可上哪搞烟去呢?”于思站起来说:“你跟我走吧。”
于思领着小金走到小秋家的小土房跟前,大老王不在,门上挂着锁。门框子上挂了一串红辣椒,窗台上还放着一把夜壶。于思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自打小秋死了,他就不愿意往这边走。窗户底下,堆着一堆柴火。他顺手撸了一把椴蔫子的叶子,用两只手揉碎,捧到小金眼前说:“看,像不像烟草叶子?”小金点了点头。“咱们就拿着它当烟卖,肯定有人买。”于思笑了说。小金也说行,俩人就一把一把地撸起来。没多大会儿工夫,就把里里外外的衣服裤子口袋全都装满了他们回到于思家,把树叶子掏出来,用牛皮纸垫着,放在桌子上。于思找出妈烫衣服的烙铁,把树叶子都压碎。看上去焦黄干脆,就和关东烟一样。他又找出一叠爸的白纸,裁成小方块儿。然后,把叶末子一份一份地包起来,足足装了半菜筐。俩人拎着走出了家门。他们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价钱,小金说得卖五毛钱一包于思说不行太贵了卖不出去,最后决定就卖两毛钱一包。
他们走到解放广场的时候,手脚都已经冻得发僵,把菜筐放在花坛的沿上跺着脚吆喝起来:“卖烟草喽——两毛钱一包喽——”广场上冷清得像野地,星崩走过一两个人,都低着头走路,听到吆喝,看他们一眼又看着脚尖走自己的路没有人答理他们。
“快来买呀!不买就卖完了!”小金扯着嗓子喊着。“快来买呀!地道的烟草叶子,卖完了就没有了!”于思也使劲儿地喊起来。于思觉得脚都冻木了,也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快到中午的时候,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多数是下班的工人,匆匆忙忙地赶路。于思和小金更加来劲儿地喊起来,他们冲着人群蹦着高。终于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大老爷们儿,从马路对面拐了过来。他骑到他们的跟前,用脚尖支撑着马路牙子,探着身子问道:“啥烟?打开了让我看看。”小金赶紧打开一个纸包,递到他的跟前。那老爷们儿眯缝着眼睛看了看,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两张破破烂烂的毛票,交给了于思。于思接过钱顺手塞进棉袄的口袋里。老爷们儿蹬起车又走了。小金乐了说:“好!好!总算开张了。”他们更加来劲儿地吆喝起来。又有一个小伙子走过来,买了两包。“这回咱们能买十二根冰糕了。”于思也很高兴。小金乐得蹦了起来,脚下一滑,一屁股坐了下去。于思看他的狼狈相,捂住肚子乐得喘不上气来。小金站起来揉着屁股说:“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快来买呀!烟草……”于思高兴得又叫又跳。他的叶字还没有出口,就愣在了那,哥正从马路对面大步地走过来。于思紧忙拉了小金一把,“快走!快走!”说着拎起菜筐,扭身就要跑。可是已经太晚了。他的脖领子被哥从后面拽住了。
“你们也淘得没边了!做起买卖来了。打哪整来的烟叶子?”“不是烟叶子,是树叶子。”于思不敢跟哥撒谎,小声说道。他像小鸡子似的,被哥拽住,咋也挣不开身子。哥松开手,抢过于思手里的菜筐,把所有的纸包都倒进花坛里的树稞子底下,连声骂道:“真无法无天了,卖起假烟来了!干这损事,回头让人发现了,不找揍呢吗!快回家!”于思和小金都不敢再说话,被哥押着低着头往家走。小金偷偷看了看于思,正赶上于思也在看他,就做了一个鬼脸,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笑!”哥捶了于思一拳,“回家再跟你算账!”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小金冲于思伸出了手小声说:“我的那份?”于思明白小金的意思,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找出三毛钱,递到小金的手里。哥踹了于思的后屁股一脚,于思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摔倒。他刚站稳脚,哥就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钱,顺手扔到地上。“还敢要这种黑钱,我撅了你的手!”说着连推带搡地把于思推进屋里。
妈正在和苞米面,打算蒸窝窝头,看见于思进来就问道:“你上哪去了?咋这晚儿才回来!”她看见哥手里的筐问:“我说咋可哪也找不着菜筐,闹了半天是让你给拿去了!你拿这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