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队当兵的押着一队戴铐子的罪犯,稀里哗啦地走上了台。罪犯们一个个都剃了秃头,只有一个女的头上还长着头发。很快,台前头就高高矮矮地站了一排人“红机工”也挺着胸脯走了上来,押着他的两个当兵的个头还没有他高,踮着脚才能把他的头按下去。解放军的手一挪开,他的头又仰了起来,好像脖子上装了弹簧。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抽动了一下嘴角,好像是笑了笑。唯一的一个女犯人,穿着松松垮垮的囚服,手铐和脚镣都发出亮晶晶的光。当兵的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露出来示众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十分地安详。解放军一松手,她的头立即垂了下来,耷拉在胸前。口号声响了起来,语录本儿的红潮一股一股地涌起来又落下去。
第七个罪犯被押上来的时候,于思吃了一惊,忍不住哎哟地叫了一声,看见周围的人都看他,才赶紧捂住了嘴。他认出那是宪法,虽然他剃了秃头穿着皱皱巴巴的囚服,全不是往日那种溜光水滑的样子。于思已经听说了宪法被拘了起来可没想到他也被押到公判会上来了。他看了一眼鸣放,鸣放的脸煞白,低着头攥紧了拳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于思突然明白,鸣放为啥这会儿又和小金好起来了。肯定是他家出事了,石泛函不答理他了。二黑是第九个被押上来的。他已经好久不来上学了,可咋也被拘起来了呢?
于思想不明白。二黑被连推带搡地押到前台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一块乌云里钻出来,浅浅的光线照到了他的脸上,二黑眯起了眼睛。他拨拨楞楞地梗着脖子不低头,当兵的朝他的腿上踹了一脚,他往前一扑差点儿摔倒,又磕磕绊绊地站稳了脚。“二黑!好样儿的,真是条汉子!”潘德诚挑起大姆指小声说。“他犯的啥事呀?”于思问道,没有人答他的碴儿。阳光很弱,风很硬。太阳像一摊被搅碎了的鸡蛋黄,洇在灰黑的云彩上。于思裹紧了大棉袄,浑身还是不停地打着哆嗦。
革命群众代表开始一个一个地上台控诉发言。“红机工”的罪状,是设计安装土坦克,参与了站前广场的武斗,搞打砸抢,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于思恍惚记起小秋胸前,那像丁香花一样开放的血。脑袋嗡嗡地响起来,心硬成了一块儿小石头。控诉那个女犯的是她的丈夫,说她在她婆婆的药碗里下了毒药,目的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反革命罪行,阻止婆婆揭发她的反动言论。那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他说那个女人的罪行,是蓄谋已久的政治阴谋,是阶级报复。宪法是和一个扒窃团伙一起受的批判,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的,他出的招儿,一伙人炸了百货公司的钱柜,各人分了一笔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据批判的人说,在宪法家里抄出一百多块钱。于思这才知道,市百货公司的事,是他们干的。
老郝头儿的闺女小娟儿也上台控诉了。她穿着大花的罩衣,脖子上系了一条带金丝线的透明纱巾,头发还吹了风,全是大波浪,鬓角上还有一个小卷儿。她挺着胸脯,扭着被裤子包得紧紧的屁股,走到了台前。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翘着手指打开,冲着麦克风念了起来。她的声音颤颤悠悠的,从喇叭里传出来像猫叫一样又尖又细。她还没有说几句,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她是代表所有被二黑捅了屁股的女人发言,控诉二黑的罪行,每说一句话,就用手理一下鬓角的发卷。把是可忍孰不可忍,念成是可忍热不可忍。台下笑成了一片,乐得又喊又叫,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不少人站起来,指着她大声喊叫,这个马子,快下去吧!等她尖声尖气地喊完了毛主席万岁,扭着屁股走下台的时候,潘德诚突然说了一句:“这么骚性,活该挨捅!二黑咋不朝她奶上也来上一刀呢?!”男生都哄了起来,女生都低着头,“李大腚”瞪了他一眼,潘德诚做了一个鬼脸。
所有的人都控诉完了的时候,于思的脸已经冻麻了。他记不清那些人都犯了啥罪,只隐约记得有扒窃团伙儿、有强奸幼女的,还有持枪抢劫的。听完宣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红机工”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他好像啥也没听见似的,脸上不红不白的,梗着脖子一副不服的样子。被拧着胳膊押下台的时候他还甩了一下膀子。“大嘴岔子”赵卫东也被判了死刑,是缓期两年执行。他被押下去的时候,仍然显得很从容,甚至还抽空抻了抻自己的衣襟儿。那个毒死婆婆的女人刚一听说自己被判了死刑,就像泥一样堆在了地上。两个当兵的把她架起来,拖了下去。
丁香花的气息由远到近,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于思觉得整个人像被泡在酸菜缸里,只好缩成一团儿,被熏得忘记了寒冷。
“这会儿,死刑的程序都简化了。早先还得报中级法院审批,现在县和区一级的法院就可以判了。”于思听见潘德诚小声说。
“这倒省事了!”这是郭力伟的声音。“这样儿,还能多赚点儿子弹钱!”潘德诚笑着说。“咋能赚子弹钱呢?”郭力伟问。“这还不知道?每一个死刑犯的家属,都得交给公安局三毛七,是子弹钱。要是一颗子弹没打死,多用了子弹,就还得多交钱呢!”潘德诚满有把握地说。宪法以盗窃罪被判了七年。他听宣判的时候,很上心,支棱着耳朵,还翻着白眼儿,张了张嘴,想说啥又没说。他服服帖帖的,让当兵的把他押了下去。于思看见鸣放擦了一下眼睛。
潘德诚不知是对谁说:“这会儿,刑法严了,不管到不到十八岁,犯了事就得判。我们院儿的一个小子,抢了一个军帽,还关了俩月呢!”
“这可倒省了自己家的伙食了。”郭力伟笑着说。二黑以流氓罪被判了六年在听宣判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梗着脖子,身子还不停地乱动着,一副满不在乎的一样子。当兵的上来押他的时候,他撞了当兵的一下,立刻就被当兵的抓住了一个当兵的用膝盖顶了他的后腰一下,他拧起眉毛咧开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又痛苦又愤怒的表情。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被拧着胳膊押了下去,他的嘴不停地动着,不知在嘟囔啥。
于思一直被丁香的气味儿熏着,觉得浑身都被泡透了,没有注意啥时候宣布的大会结束,只听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响了起来,见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广场又开始膨胀,人群像蠕动的蚁群一样,四下里散开了。丁香的气味儿逐渐稀薄了,于思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脑袋也不再那么嗡嗡地响个不停。他搬起凳子,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向学校走去,胳膊腿全都不听使唤,凳子不时撞了前后左右的人,少不了招来几句骂。
“其实,二黑的案子要不也破不了。”于思听见小金在身后说,“他把省军区新来的司令员的姑娘给捅了。司令员就急了,找到分管公安的军代表,就是毛勇他爸,发了一通脾气。这才出动了老多的便衣,破了案子不说,还把二黑也给重判的……”
“他大概又是听毛勇说的。”于思想。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风停了。太阳聚成了一个圆球,放出软软的光。于思觉得浑身也软了下来,血液重新开始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