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
真正的大事情发生了。
发生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年春草二十三周岁,叫名二十四了,真成老姑娘了。她在她的原则下继续生活着。尽管她仍是村里最能干的女孩子,但由于她的古怪,已经没人来提亲了。春草似乎不着急,专心专意地经营她的蘑菇房,每天卖出去的蘑菇是村里最多的也是最好的。根据她和母亲的约定,卖蘑菇的钱开,这样她也攒下两百块钱了。她想好了,如果到二十五岁她还遇不到中意的人,她就带着钱远走他乡。离开家,离开母亲的谩骂和唠叨。
发生重大转折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如果有什么可说的,那是个春天,一个让年轻女孩子有些神情恍惚的春天。春草卖掉蘑菇后,忽然不想回家,冥冥之中好像谁在等她似的,她就提着空篮子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忽然看见一辆去县城的长途车停在那儿,她想,不如到县城去看看弟弟。弟弟今年要考大学了。她就踏上了车,车门在身后嘭一声关上时,她心里忽悠了一下。她不知道她这一去,命运就从此改变了。
一切都是从长途车开始的。
也许不是,也许是从遇见阿明开始的,也许还要往前,从梅子不要她做伴娘开始的,再往前,从她去堂伯家带孩子开始的,还可以再往前,从她绝食要读书开始的。一个人的命运不是环环相扣的吗?
上车后春草发现,车上很挤,所有的座位都坐着人,人上还重着包袱,提篮或奶伢儿。她犹豫着想下车,已经很困难了。这时旁边有人碰碰她,说,来,你坐我这儿吧。春草回头,见是个瘦瘦的男青年。春草摇摇头,怎么能坐人家的位置呢?男青年站起来,把身边的一个水桶底朝天一放,说,我坐这儿好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水桶上,空出了那个位置。
春草很感激,就坐在了他的座位上。座位温热温热的,显然那男青年上车不短时间了。车开了,春草想对人家说声谢谢,却说不出口。她还没有和村子以外的人说过话。她只是朝他笑笑。男青年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你好。听到这声你好,春草立刻像做错了事一样涨红了脸。她想,自己坐了人家的座位,结果反倒让人家说我好了,真是丢人。于是春草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你才好!
男青年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春草不知所措。看得出他极力想忍却忍不祝春草终于被他笑恼了,说,有啥西好笑的啦?男青年止住了笑说,对不起,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很有意思,稚气未脱。
春草不明白很有意思是不是好意思,后面那四个字更像外国话一样让她听不明白,很陌生。所以仍旧板着脸。男青年又说,我猜你是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也是第一次到县城去。春草惊讶无比,他是怎么知道的?春草忍不住把惊讶写在了脸上。男青年得意地说,我会看相。他要春草把手伸给他,春草不肯。男青年说,那我也能从你脸上看出来,让我想想……你今天不想回家,是和家里生气了吧,不想听姆妈唠叨?
这可让春草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有一瞬间她吃惊地张开了嘴。但她还是本能地否认说,不,你乱讲,我是去县城看我弟弟。
男青年说,你真当很有意思。请问尊姓大名?
春草不响,以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吃惊、不快和对那种文绉绉讲话的抵抗。她觉得这个男青年有点儿像他们村里的阿明,话多。他们才认识两分钟,他就敢这样和她说话,敢问她的名字,还要她把手伸给他。只不过,他讲话的味道和阿明大不一样。他总是说一些她很陌生的话。
男青年并不介意她没有伸出来的手,主动和她聊起天来。他说他家在县城,他姑妈家在他们崇义镇。他去年高考落榜,差六分上分数线。他父亲非要他再考一次,所以他就躲到镇上姑妈家来复习了。他还说他并不想考大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场?还不如做生意,他们村里有一个跑出去做生意的,年纪轻轻的就盖了一个两层楼的房子。但他拧不过父亲。
在他自说自话的讲述中,有一句话忽然击中了春草,春草的头一下抬了起来--男青年说,我爸是个老师,他要我也做老师。
春草的心忽地热了,眼里流露出羡慕和敬意,好像男青年已经是个老师了。她开始有了说话的情绪。她说,那你怎么不让你爸给你复习?男青年犹豫了一下,说,我爸他光顾工作,顾不上我。再说我也烦他唠叨。春草马上想到了母亲,她理解了,说,所以你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想让他够不着你?男青年说,这算什么,我将来还要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呢。这话让春草的心里再次一热。她想,他怎么和自己想的一样呢?她也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啊。很远的地方才有她的梦想。
这两次心热,让春草解除了对男青年的戒备,她说,我吃饭筷子拿得很高,我姆妈就会敲着我的手背说,筷子拿那么高,你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啊?男青年说,我也是啊,筷子拿得很高呢,我姆妈也这样说我呢。
两人一起笑起来。
男青年很能说,也很风趣,春草慢慢觉得他和村里的阿明是不一样的,阿明油嘴滑舌,讲话没个准头,而且总带着脏话。他不一样,他说起他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来,很好玩儿,却斯斯文文,总是四个字儿四个字儿地往外蹦。春草不大能听懂个字儿的意思,但她爱听他说话。她想,读过书就是不一样。有她被他逗得大笑起来,一里不由地怔了一下,我怎么还会这样大笑?
春草没跟他说自己的事,她只是反复劝他还是应该考大学,她说她最崇拜有文化的人了。做生意有什么好?男青年说,那我今年就再考一次,背水一战,考上我就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考不上我就鸣锣收兵金盆洗手。因为我不能总让父亲养活,我得自立。春草不断地点头。她觉得他很懂事,至少比她两个哥哥懂事。
就这样,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让春草和那个男青年成了朋友。她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当然,是他先说的。他说他叫何水远,他爸取的,说河水流得越远越好。春草再次想,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何水远也说她的名字好听,还给她念了四句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让春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头一回高兴地想到母亲,名字是母亲取的。
后来何水远好像说累了,不再说话,接下来竟睡着了,头一下靠在了春草的身上。春草起初很不自在,想把他的头拨拉下去。后来觉得不忍心,人家把座位让给了你,坐在水桶上,你还不能让人家靠一下?她就尽量不动,让何水远睡。何水远睡得很香,长途车摇来晃去,他居然没事儿。春草想,一定是昨晚上复习功课太累了。春草心里有一种非常温馨的母爱般的感觉。
后来,汽车终于驶进车站,并停了下来。春草那会儿竟有一种遗憾,太快了。何水远是春天里出现的。春草从此喜欢上了春天。春天里万物复苏的景象让人心动,让人充满希望。一眼看去,什么都是绿的,茶山,麦地,野草,菜园子,树。透过树丫看上去,天空也是绿茵茵的。春草一下觉得自己很幸运,自己就生在春天,生在三月里呢。不是人人都能生在三月里的喔!
到了县城,春草两眼一抹黑,两只脚不知该往哪儿迈。何水远就做了她的向导。何水远精神十足,好像车上那一小觉,给他补充了足够的力气。他把她带到了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何水远说那儿卖的全是时髦衣服,县城里的女人都上那儿买衣服。春草一挤进去就有些头晕了,怎么那么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