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何水远来到春草家。
何水远的到来,让春草家发生了大地震。反应最为强烈的是母亲。
母亲被震得在院子里乱转,她几乎是喊着跟何水远说话的。她说,你是谁?你是怎么认识我们家阿草的?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你想做啥西?你有钱做聘礼吗?
因为在母亲眼里,何水远就是一个陌生人。而且他那么嫩的面相,给人很靠不住的感觉。何水远说,我叫何水远,何家坞人,我和春草在长途车上认识的。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家不富裕,穷,我现在也还没有工作。但是我有信心,同时我也有一个很好的发展计划,我相信我和春草在一起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我想和春草结婚。
何水远紧张地却是有条有理地回答着他未来丈母娘的问话。尽管一头的汗,也没忘了时不时地蹦些四个字儿的出来,比如情投意合,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等等。春草的父亲听着听着,脸上有了笑意。他明白了女儿这些日子以来的反常,明白了她让他教的那些字的真正意义,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拒绝所有的媒人。这个女儿,心里有主意呢。有主意就好。
但春草的母亲依然气急败坏。(事后何水远就是用这四个字形容了他的丈母娘)。她不能容忍这么大的事,春草竟然完全不跟她商量。就好像她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稻子,有人却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从地里全部收走了。她继续刁难何水远,用一些尖刻的话讽刺他,并且打击他。
何水远有些招架不住了,就他对春草的有限了解中,并不包含对她母亲脾气的了解。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春草。
起初春草一直没有说话,她怀着一种期待想看看母亲大吃一晾的表情,她要让母亲看看,她自己是可以找到中意的人的,不用那些媒婆给她介绍些歪瓜劣枣。她找的是高中生,而且眉清目秀,像模像样。看母亲气得差不多了,春草准备发言了。当母亲又一次气急败坏地对何水远说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时,春草站到何水远的身边对母亲说:
我愿意把自己嫁给他。
母亲看了她好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村里人得知春草自己找了婆家并且要出嫁的消息,反倒不像春草母亲那么意外和激动,大家觉得这才是春草干的事,用阿明的话说,这才是春草的风格。甚至还有人表示佩服,说春草这么个连小学都没读过的女伢儿,居然找了个高中生(有人马上补充说,差一点就上大学了呢),真有本事。也有人刻薄地说,男方家里穷得很呢,不然人家会要她?
春草不管人家说什么,她从小到大听闲话听喷了,跟听家常话一样。自从何水远来她家提亲后,或者说,自从他们确定了婚期后,她的脸庞就一天天地亮了起来,红润了起来。好像心底施了足够的肥,把一张脸催成了红苹果,前一阵子的憔悴无影无踪了。村里人吃惊地发现,春草其实是蛮漂亮的。春草拿出何水远送她的粉红色塑料镜子偷偷地照,发现自己真的漂亮起来。
三月里,漂亮的春草就出嫁了。日子是春草自己定的,三月十六日。她跟外人说这是她的生日,但只有她和何水远知道那是什么日子。那是他们相遇的日子。
头一天,春草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一个人又上山了。
山还是那座山,丘还是那道丘,人已不是那个人了。春草站在枣树林后面的山坡上,呆呆的,整个人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其实她是把自己的魂儿放出去了,放到风中飘荡去了。枣树林蒙着一片淡绿色,那是刚刚发出来的新叶染成的,清新安宁得如同春草的心情。春草已经好长时间没上这儿来了,上次来时下着大雨,春草的舌尖上至今还留着雨水的味道,苦涩,酸楚,冰凉,还有些辣。那次她可是生生地把自己的嗓子给喊哑了。也许真的是她那不要命的叫喊救了她?老天又把何水远给了她。今天不能这么疯喊了,明天就要出嫁了,新嫁娘怎么能嘶哑个嗓子呢。可心里在翻腾着什么?暴雨?潮水?狂风?她没法儿这么静静地站在这儿,她没法保持沉默,没法安静,心里的风暴潮水把她推来搡去的,她的心开始狂跳。
春草终于张开喉咙喊了起来:啊--啊--!
我要走了--!
我走了--!
暴雨和潮水终于化作眼泪,冲出心房,哗哗地从眼里淌了出来,一滴滴都是滚烫滚烫的,被心烧开了。不过一离开心,它们瞬间又冷下来。
春草喊够了,下山,告别了她灰色的少女时代。
出嫁那天,大家发现春草的嫁妆还是很丰厚的,别的姑娘有的春草都有,被里被面床单枕套木桶木盆樟木箱,别的姑娘没有的春草也有,比如缝纫机大衣柜,那衣柜里还塞满了东西。大家想,春草的母亲尽管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却没有克扣春草韵任何东西。到底还是亲姆妈。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女儿。
但和其他母亲不同的是,春草姆妈没有哭。梅子出嫁那天,梅子姆妈可是把嗓子都哭哑了。按当地的说法,哭嫁女儿才能过上好日子啊,才能不退回来啊。嫁出去的女儿如果以后又回到娘家(不是走娘家)是不吉利的。大家就觉得春草姆妈还是不对劲儿,她怎么能不哭呢?难道她还希望女儿再回来不成?
春草姆妈不管别人是什么目光,就是沉着脸不说话。倒是春草的父亲,看着春草走出屋子时把脸转开去,抹了把眼泪。其实春草明白母亲的心情,她知道她母亲比别人的母亲更怕她回来,更希望她过上好日子。不是为春草,是为她自己。她丢不起这个人。
何水远开来的接新娘的拖拉机到了,春草的大哥也穿着新衣服走出来,按习惯,他要一直把春草送到何家坞去。春草一一和家人告别,她给父亲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抬起头时,看到母亲朝她点头,示意她靠近一些,她就顺从地走到她跟前。她听见了母亲给她的临别赠言。母亲说:如果有一天你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可以回来找我,我会让你进门的。
春草直觉姆妈不会跟她说出什么好话来,就说,我不会跟他过不下去的,我会过得很好的,不会回来找你的。
母亲说,你不要嘴硬!你会有求我个辰光的!不过你记好了,那时候我会先扇你一记耳光再讲。
这才像她姆妈说的话。春草踏实了,深深看了母亲一眼,转身跟着大哥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往前开进时,春草吐出一口气来。她甚至没再回头。
拖拉机从牌坊下开过,开出了孟家村。春草在心里对大姑妈说,我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