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的气又来了,她说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信上是怎么说的?你为什么骗我?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吗?我都要死掉了!
春草把头发一拨拉,露出了那块光光的头皮。
何水远心里一惊,低下头去,说,对不起,春草,你听我解释一下好吧?
春草就让他解释。尽管她不太明白解释是什么意思,反正她知道他肯定应该说点儿什么,关于他俩的事,关于那个快乐到后来却成了悬念的邂逅。何水远就开始说,声音很小,很低。没有了笑声,也没有了四个字四个字儿的斯文。春草慢慢听明白了,他上次告诉她的那些事中,有部分是真的,有部分是假的,还有部分是没说的。
真的部分:名字;高考落榜后父亲让他再考;父亲是老师;姑妈在崇义镇;假的部分:父亲不是县中学的老师(而是他们村小的老师);姑妈不在邮电局工作(没有工作);高考落榜已经两次了,并且差的不是六分,一次是二十六分,一次是三十七分(越差越多);还有,家不在县城,在农村。
没说的部分:年龄(二十一岁,比春草小三岁);母亲在家,且有严重的风湿病;家里还有两个妹妹,生活非常贫困。因为他连续两年复读,已欠了不少债。遇到春草那天是父亲让他去姑妈家借学费。
春草听完了何水远的解释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一门心思找的人是这样的惨境。原来并没有什么好日子在等自己。
何水远说,请你原谅,我没说实话。春草不吭声。何水远说,你能原谅我吗?春草还是不说话。何水远焦急地说,你说话呀,你倒是说呀,哪怕你骂我也行,别这么沉默。
春草站起来说,我要回家。
何水远无奈地叹口气,说,好吧,我送你。
何水远推出他那辆满身是锈的自行车。他母亲听到动静病怏快的爬起来走到门边,一脸讨好的笑容说,怎么要走啊?吃了饭再走吧,我还有块咸肉呢,一歇儿烧咸炖鲜给你吃。那满脸的皱纹,那有些巴结的语气,让春草看着辛酸。春草努力朝她笑笑,说,不了,我要回去了。老母亲失望地耷拉下两只手,还有一双眼皮。
春草有些不忍心。她自己姆妈从来没这样和她说过话,她朝她笑笑,又加了句:我以后再来看你。说完春草想,我还会再来吗?
老母亲连连说,一定要再来埃我们阿远人很好的。何水远低头出门。
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搭着两个心事重重的人在土路上扭来扭去。春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路两边的树,还有树后的田野。
入冬的大地看上去一片凋敝,山坡上的茶树虽然还绿着,却十分黯淡凝重。但春草知道,地底下并不寂寞冷清,种子们正攒着劲儿要冒出头来呢。要不了一个月,大地又会绿起来,生机勃勃起来。
春草心里发堵,满心都是委屈。春草的委屈不在于何水远那个贫穷的家,也不在于他那个病快快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而在于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交给了何水远,她是那么信任他,看重他,可他竟把她当成了傻姑娘,随便蒙骗她。
何水远沉重地蹬着车,像个生性木讷的车夫,第一次相遇时那股子机灵劲儿已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个样子让春草觉得有些可怜。但春草想,我不能原谅他,现在他就骗我,将来得了?我不能原谅一个说谎话的人。
可是到了县城的长途车站,闻到那股熟悉的甚至是亲切的汽油昧儿,春草的心一下就软了。好像这车站有什么爱情磁场,春草不由自主地又被何水远吸引了。上一次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何水远从车窗把小镜子递给她,问她要她家的地址,还深情地跟她说再见。那时春草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和希毫垦环右从去右讨的懊乐。
春草不能想象还会有谁能让她那么快乐了。
春草多希望何水远此时能再一次拉住她的手啊,那样的话,她会原谅他的。
可是何水远已不知所措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春草满怀希望,结果他说出来的却是,我去给你买票吧,春草很失望。她想,这个何水远怎么啦,傻啦?为什么不挽留她?看着何水远的背影,春草内心有两个人激烈争吵起来:
一个说,别走,千万别走,走了你就永远失去他了,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人了:
一个说,走吧,他不可靠的。还有,他家那么穷,够你受的。你会比你姆妈还要苦。
一个说,可是他们家里人都对你很好,不会骂你;一个说,他比你小三岁,以后难保不变心。
一个说,可是他有文化,他会教你认字,他懂道理,不会乱来;一个说,就算是这样,谁知道他愿不愿意呢?
何水远拿着票走过来了,走近,春草忽然说:我想再问你最后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好?何水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着。春草转身就往车上走,何水远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说,当然。春草说,当然什么?
车上的司机大声喊起来,嗨,你们到底上不上车?何水远说,你下来我就告诉你。春草说你先告诉我。何水远小声说,我当然想和你好,我喜欢你。春草说,又骗人。何水远说,如果我再骗你我就遭雷打,我就不得好死。
春草赶紧跳下来捂他的嘴。司机终于不耐烦地发动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咣地关上了。希望却在两个人的面前展开。
何水远拿开春草的手说,真当的,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了。这回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你说你这半年不好过,我也不好过的,我很想你。春草动心了,还是不抬眼。何水远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看见你就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说话,好像我们前世有缘似的:春草小声说,我不信。何水远说,是真当的。当时我说你好,你说你才好,我虽然笑你,可心里却觉得你特别单纯可爱,和我们班上那些女生都不一样。特别是后来,你给我讲了那么多你的经历,你吃的那些苦头,我觉得你太不容易了,应该有人对你好一些。
这最后一句话,将春草深深打动了,也让春草深深相信了何水远。她忍不住说,我也是。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好。何水远说,这就叫一见钟情。春草说,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何水远说,就是第一眼看见互相就很喜欢很中意。春草说,你中意我什么呢?我又不好看。何水远说,谁说你不好看?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看。你没照镜子吗?春草别过脸去忍住笑,说,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七月考完了再来找我?何水远说,本来我父亲是要我再考一次的,可是我看到家里太困难了,不想再考了。我们村里有个人考上北航,很有名的大学,全家人供了他四年,欠了很多债,好不容易等他大学毕业了,却分到一个山沟研究所,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自己都不够用,别说还债了。所以我想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呢。上大学不是我的命。
春草心疼地想,他也不容易。
何水远说,特别是那天遇到你,我就更想挣钱了。有钱才能娶你啊。我就用从姑妈那里借来的学费去进了一点儿货,谁知道上当了,一点儿钱都没挣到。我爸爸因为这个特别生气,已经好长时间不和我说话了。他就希望我上大学。
春草再次想,他也不容易。但她还是严肃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我比你大三岁,你知道吗?何水远说,知道。不过你看上去就像我妹妹一样。再说女大三还抱金砖呢。春草憋着笑容说,还有,我没读过书,是个文盲,你是个高中生。何水远说,我可以教你认字。那些读过书的也不一定有你聪明呢。春草的笑意像三月里的花骨朵儿,说开就开了。
何水远趁机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呢。春草点点头。何水远说,你喜欢我什么?春草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到一边,说,我说了你不许笑。何水远说,好,我不笑。春草小声说,我喜欢你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何水远还是笑了,一把抓住春草的手,握住。这一握,让春草又找到了当初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她说,你娶我吧。
何水远愣了。春草眼睛一瞪,何水远说,我是愿意的。可我怕拖累你,我们家真当很穷,为了给我姆妈看病还拉了债。我还有两个妹妹要养。我爸爸很快要退休了。希望你深思熟虑。春草说,什么生的熟的,这么多日子过去,就是生的也想熟了。
春草当然是深思熟虑的,尽管她不懂这个词。她想了三点,第一,何水远的确是有文化的人,他上了五年高中;第二,他家虽然穷,却让春草感觉到一种轻松,他姆妈的脸总是像煮红薯一样又甜又软;父亲更不用说了,做了一辈子老师,肯定是讲道理的人。这些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不能在离开凶神般的母亲之后,再找一个恶煞般的婆婆。而且她是长嫂,还可以当家;第三,她终于可以离娘家远远的了,再也不用听母亲在耳边吼叫了,再也不用看村里人奇怪的眼神了。这些不都是她梦想的吗?至于穷,那是可以改变的,谁都知道她有多么能干。所以她又对何水远补充说:欠债不怕,我和你一起还。我们那里人都说我能干,还说我命里带财。
何水远笑了,说,你信这些?
春草从包里拿出她织的枣红色毛衣和那面小圆镜,说,我给你织了件毛衣,也不知你想不想要。这样,如果你愿意娶我。就把毛衣拿走,如果不愿意,就把镜子拿走。我也不怪你,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何水远拿过毛衣,毛衣那么好看,那么簇新,在秋天的阳光下红得耀眼,像他们家刚刚晒制好的南枣。可以说从小到大,他没穿过这样好的毛衣。他抚摩良久,眼圈红了。他说,春草,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春草说,别说这些了。你上我家提亲去吧,我真希望早些离开我家,和你在一起。
春草心里的风帆已经被何水远扬起来了,她要起航了。不管前面有没有暗礁,不管那条河有没有航标灯,她都要起航了。她的马力很足,一旦发动起来,肯定会往前窜的,她甚至想好了要怎么做。她要把她所有的能干都用在建设他们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