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也顾不上气他,只觉得双腿发软,人像在梦里一般。她的梦着火了,火把她渴望实现的一切都给烧着了。春草第一次知道了火的厉害,它那么炽热,那么滚烫,噼啪作响,张牙舞爪,如猛兽一般,要吞灭她的血汗。她脑子里反复跳着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不光是他们编的竹器完了,蔓延下去,很有可能连整个家都烧掉。她怎么会那么倒霉?她的新生活,她的梦想,她的不服气,她想证明的一切……全都要化为乌有了。
她忽然想到灶台上还烤着几双她刚纳好的鞋底,还有一大张鞋壳,那可是一家人冬天要穿的埃她急了,迅速解下围裙在水里浸湿了盖在头上往里冲。
何水远在身后喊,你做啥啦?不要命了?
春草不理他,冲进灶房。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完全是凭直觉摸到了放鞋底的地方,端起大竹匾就往外跑,跑到门口被烟呛昏了,踉跄了一下,幸好遇到进来帮她的何水远,扶住了她,冲出门时,门框突然倒了,砸在两个人身上,春草狠狠地摔倒在地,手中竹匾一下被抛得老远,满地都是鞋底。
何水远赶紧去扶她,她急得大喊,别管我啊,快去灭火啊!那样子完全像个女英雄。
后来邻居们赶来了,七手八脚帮着一起灭火,总算把火扑灭了。万幸还没有蔓延到他们的住房。但他们辛苦一个月编下的竹篮竹筐竹椅,一个也不剩了,全部化作了黑色的灰烬。包括那些还没来得及加工的原材料,都烧得光光的。灶房也烧掉了,赫然裸露着像个黑色的大伤疤。院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春草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坐在地下时她感觉自己的下身湿乎乎的。她没有心思管它们,她已经耗尽了力气。手上燎起的水泡火辣辣的痛,比手更痛的是她的心。
公公擦着脸上的烟灰生气地说: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你们是怎么搞的?
何水远花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发呆,身上披着的被单已被火燎得稀烂。两个妹妹木头桩子一样戳在院子中问,头发都被火燎焦了,衣衫褴褛。婆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感谢着前来帮助灭火的邻居。刚才火还没灭时她就哭起来了,这会儿倒是哭得差不多了,她默默收拾着水桶脸盆什么的。这点比姆妈好,春草想,若是自己姆妈,此刻已经骂声震天,声嘶力竭了。
没人回应公公的话。院子里仍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和伤心的气息。好一会儿,春草从地下爬起来,说,烧都烧了,找到原因也没用。看来老天爷是逼着我们出去做了。
刚说完,她晃了两晃,倒在地下。
春草流产了,怀到四个多月的伢儿落脱了。
原以为第二年春节就能生的,一下没了。春草心里面难过得要命,她已经做好了当姆妈的思想准备,已经给孩子缝了小被子和小衣服。更主要的是,她以为长在她身上的东西是不会丢的,怎么说脱掉就脱掉了?若不是何水远发现了地上的血,当即把她送到医院去,她恐怕连命都要脱掉。医生说这样意外流产是很危险的。
春草流了不少血,一张脸惨白,何水远看着她,想着尚未谋面就夭折的孩子,更心悸着那场大火,坐在那里眼泪刷的流出来了。春草毫无思想准备,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流泪。本来她是想扑进何水远怀里大哭一场的,现在反倒没条件了。她不能扑进眼泪里埃春草只好反过来安慰何水远,她努力笑着说,没事的,反正我们现在这样也养不好孩子,等以后有了钱我们再安安生生地养。何水远不管不顾地抹着眼泪,抹够了就发呆,就叹息。春草说,你不要这样不经事,男人家,筋骨硬一点才是。那根掉下来的木梁把何水远的背和春草的肩各烫掉一块皮。春草说,这下好了,想不做夫妻都难,有印记了。何水远说,你还有心思笑。春草说,哭有啥个用场?
幸好和婆家人在一起。公公虽然一言不发,也还是给她宰了只鸡炖上,大妹则替她洗洗弄弄。婆婆坐在一边安慰说,勿碍事,你还年轻,机会有的是。婆婆还说一定是这个胎儿太弱了,才会这么一跌就脱掉了。等以后再好好养个健康结实的。春草一想也是,母亲生自己的时候那么折腾都没事儿,临到生了还去捞猪草做生活,生下自己不一样好好的吗?能在这种时候安慰她照顾她,让春草对婆婆和婆家人心存感激。若是自己姆妈,还不劈头盖脸把她给臭骂一顿?她心里暗自思忖,等将来发了财,一定要对公公婆婆好些。
该死的大火不光烧掉了他们的竹器,他们的收入,他们的孩子,还烧出不少流言蜚语。就像秤砣砸进铁锅里一样,水溅光了,锅底漏了,火也熄了,一连串的倒霉接踵而至。春草隐约听见大妹跟婆婆说,村子里人认为春草一副苦命相,所以嫁过来不但没让何家兴旺,反倒又是火灾又是流产。婆婆嘴上说,别听他们胡讲,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再看到春草时,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怨艾。
春草心里那个气啊,比遭了火灾掉了孩子还气。可她能说什么?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皮里咽。什么也不能说埃在娘家时就有一些烂嘴巴说她生不了孩子,这事要是传回娘家她就更倒霉了。怎么才能证明别人说的都是臭狗屎,自己不是个灾星呢?先不说养孩子,怎么也得让家里富裕起来,得把大火的损失捞回来。
春草思来想去,只能外出打工了。但何水远像是被霜打了的麦苗,说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正在这时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要去海州城找活干。春草跟哄孩子似的,让他先跟着去看看。
何水远就跟着那几个人去海州了。
哪知何水远一到海州车站,就跟村里几个人走散了。他虽说是个高中生,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和车。不要说做生意,连话都不敢讲。他一时有些慌了神。眼看天黑了下来,又饿又慌,越慌越饿,只好先在车站附近找个小饭店,想吃碗阳春面身上有了力气再说。
吃面的时候,何水远注意到旁边桌子有个男人在喝闷酒,两个炒菜两瓶白酒,独斟独饮,也不知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何水远吃完面准备走时,发现他已经喝倒了,猪肝一样的脸吧唧一下搁在桌子上,不动了。
饭店老板走过来推他,说你好回去了,他一动不动,呼呼的扯鼾。老板就让伙计把他拖到门外扔在墙角不管了。何水远站那儿想了一下,有些不忍心,毕竟是十一月的天气,这样呆一夜会冻出毛病的。他就把他扶起来,弄到一家小旅店住下。
第二天早上男人醒来了,得知头晚的情况,很感谢何水远。他自我介绍说从东北来,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此次来海州收一笔人参买卖的款,钱没收到,人影都没找到,上当了,所以心情很不好。何水远听他讲了经过有些心凉,显然城里比他想得要复杂得多。这时那个经理问何水远来这里做什么,何水远就把自己的遭遇也告诉了他。经理听后想了想,说,我给你出个点子吧,你们浙江不是出丝绸吗,我们那儿最缺这东西了,我每次来都有人让我捎丝绸被面丝绸面料啥的,我建议你就从这里收购一些丝绸被面,拿到我们那边去卖,肯定能赚钱。
到北方卖丝绸?何水远听着稀奇。
那人说,那不是咋的,我们北方没有桑麻,丝绸肯定是稀缺的。有稀缺就有市场嘛!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点醒了何水远。有需要就有市场。这话以前他也听人说过。家乡丝绸被面要多少有多少,许多人家都是自己纺织,又好又便宜。如果把家乡的丝绸被面收购起来拿到北方去卖,一定能赚钱的。这的确是个好点子。可是他连自己的家乡都没离开过,去北方?能行吗?人生地不熟的,他会不会也像这个东北经理一样被骗啊。经理鼓动他说,想赚钱就得敢于冒险。何水远心里顿时痒痒的。何水远也不去找村里人了,直接返回家中。到家就把这事跟春草说了,春草对这样的事毫无见解,她的眼界只限于娘家和婆家。何水远就去和父亲谈。父亲毕竟是有些文化的人,比较开明,觉得这未尝不是条路子,值得一试。何水远就问他家族中有没有人在北方工作?初次出门,若有个人照应比较好。父亲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倒是母亲,记起她有个表弟大学毕业后在陕西一个小城里工作。
春草得知何水远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做生意,心一下悬了起来。说担心都不够,是揪心。但何水远这回拿定了主意,坚决要去。何水远说我们不能守株待兔。我们要拿起猎枪上山去。春草说,那我就和你一起去,遇见老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家人东挪西凑筹了一笔钱,四乡八邻的收购了一批丝绸被面,经过一番准备后,小两口终于外出打工去了。
或者说,外出去做小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