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
春草几乎是紧贴着何水远的后背上了火车,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还湮湿了她两个胳肢窝。谁知她哪来那么些汗水?比在家干重活还流得多。这才三月初埃当然她知道那不是热的,是吓的,慌的,急的。
毕竟是此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啊。
出门的日子是何水远定的,他说这个节气万物复苏,惊蛰就是虫子抬头的意思。春草说,那也是我春草要冒出来的意思。何水远说,对对,一年之际在于春嘛。
可以说这两年的时间春草一直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因为这两年她遇见的全是她人生中的大事,其密集程度超过了前二十五年的浓缩。你看,遭遇爱情,结婚,然后是火灾,流产,现在又坐火车出远门,哪一件不是大得让她心慌心跳?从小到大,春草去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县城,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何水远的家。至于交通工具,只坐过汽车和乌篷船。所以坐火车出远门对春草来说,绝对是个重大事件。
火车是过路车,他们因此没买到座位票。等他们背着大包小包挤上车厢时,车厢里早没位子了。他们傻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紧紧地拽住自己的大包小包。那些大包小包里除了收购的被面外,还有他们的铺盖卷和换洗衣服。何水远叫春草看住东西,自己挤进车厢去找座位。等他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地从车厢挤出来时,见春草已经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安顿好了,大包小包被她整齐地摆放在角落里。地面还铺好了塑料布。春草招呼他说,别找座位了,就坐这儿吧。
何水远松了口气,说,没想到你嘎能干。春草满足而又得意地笑笑。
但火车一开,轰隆隆的声音一响起来,春草的笑容迅速不见了,好像被火车抛在了站台上。很快何水远就发现,春草的鼻子上细细密密地冒出了一层汗水。开始何水远以为是太热的缘故,可一握她的手,冰凉。何水远就知道她是太紧张了。其实他心里也紧张,他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但这个时候,他不能不像个男子汉那样,给春草以安抚。
何水远安抚春草的最好方式,就是给她展示他们的美好未来。他坐在地上,握着春草的手小声说:我们把第一批的一百床被面卖掉后,就可以买二百床被面去卖了;然后是三百床,然后是一千床,然后是……反正我们的钱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打开局面后,我们就可以开个丝绸店了。
春草在何水远的描绘中,汗水更多地涌了出来,而且面部表情越来越痛苦。何水远问她怎么了,她小声说,尿急死了。何水远说,那快去厕所吧。春草说,哪里有女茅房?她看见他们旁边那个厕所,进去的都是男人。何水远说,火车上的厕所不分男女的。春草惊诧不已,火车上的厕所也和屋里厢一样不分男女?何水远说,你进去把门插上就行了。
春草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却不会插门。她只好一手顶着门,一手去解裤带。好不容易站上去,忽然看见了那个通向铁轨的洞,洞下枕木石子飞速后退,像激流一样要把她卷走。她顿时吓得腿脚发软,提着裤子从里面逃了出来。何水远焦急地说,你这样不行的,时间还长呢。春草说,我再忍忍吧。何水远说,那样会憋出毛病来的。春草可怜地说,那怎么办呢?
幸好这时到了一个小站。
何水远说,你快下车去上厕所,动作要快。听见铃声就赶紧上来。春草不顾一切跑了下去。何水远心里不踏实,伸长了脖子往站台上看。很快就打铃了,春草还没从厕所出来,何水远急得在车厢门口大喊:
春草!春草!
春草总算从厕所里跑出来,火车已缓缓启动,何水远站在门边,一把把她拉上来。春草脸都吓白了。何水远埋怨说,你不是小便吗,怎么那么长时间?春草气喘吁吁地说,我也不知道,半天尿不出来。何水远明白是憋得太久了,没再说她。等春草情绪稳定下来,何水远说,你看住东西,我去个厕所。春草点点头。
何水远刚走进厕所,火车就进了隧道,里面一下黑了。他立即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逃诏地的叫喊:蔼--!
是春草!他赶紧退出来,只见春草蒙着脸扑在行李上,一些旅客在探头看她,还有人笑起来。何水远连忙蹲下去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好。过了好一会儿,春草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然煞白。何水远检讨自己没事先告诉春草,火车是要穿越隧道的。他给春草简单地讲了这个道理。不但要穿洞,还要过大桥。
春草明白是明白了,但还是无法放松。魂灵已经吓脱。每当火车一声长鸣,扎进那个漆黑的洞里时,她都要紧紧地捏住何水远的手,捏得何水远生痛。不过其他时候,她已经能够说话了。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何水远也趴在行李上睡着了,他这一天已被春草折腾得疲倦不堪。春草仍睁大了眼睛望着漆黑的窗外,仿佛想从漆黑中看到些什么。因为夜晚的来临,穿越隧道反而没那么可怕了。春草安静下来,脑子也就松弛下来,可以想事情了。
黑夜让她看到了她的过去。而她的过去,尤其是过去那些不愉快,都是与母亲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春草望着漆黑的窗外,想到了母亲。她不知道母亲在她走后怎么样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寂寞多了。因为一年里一下有两个孩子离开了她。尤其是春草的离开,那么突然,那么不合她的意。她连骂人都少了个理由,没那么痛快了。
春草此时想起母亲,心情很复杂,谈不上思念,也谈不上怨恨。她看看身边的丈夫,这个在长途汽车上认识的人,终于成为了她的丈夫。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按自己的意愿做成的事。她感到满足。以后的日子她也要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做自己。
天快亮了。本来说好他们轮流照看行李的,但春草看何水远像个孩子一样熟睡着,不忍心叫他,又坚持了一会儿,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也睡着了。
春草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睁开眼一看,已是早上了。列车员把他们叫醒,说列车长马上要带人来车厢检查卫生了,他们两人在过道上呆着不雅观,得到车厢里面去。此时的车厢里已能找到一两个位置了,但那些大包小包却没地方放。他们可不能离开这些包。何水远就跟那个列车员说好话,他说我们坐地下,省了座位别人好坐呀。列车员说不用你们省座位。你们坐这儿我不好搞清洁的。而且你们那么多东西,应该补一张票。
何水远一听急了,他说你看看这车上谁没有大包小包?我们连个座位都没占,你还要我们补票?你讲不讲理?列车员一听何水远说她不讲理,眼睛一鼓就要和他吵。
春草连忙拉住列车员说,大姐,你别生气,我来帮你搞清洁。你看你也是怪累的,反正我坐着也没什么事。我来扫地,你去歇歇。
春草一边说一边接过列车员手上的扫把撮箕:去吧,大姐,你去歇一会儿。
列车员有些动心了,含含糊糊地表示了认可。
春草就开始帮列车员扫地拖地,还给大家倒水,忙得一头是汗,就好像她是列车员。其实乘客们一看就发现她和列车员有很大不同,那就是她始终笑眯眯的。何水远看着心疼,要她歇会儿。春草小声说,实话讲,我觉得这样心里面还踏实些,时间也过得快。何水远笑道,你可真是个劳碌命。
火车到站时,那个列车员非但没要他们补票,还帮他们把大包小包搬到了站台上。春草与她热情告别,就好像她们是老熟人似的。
何水远说,我还没发现你有这本事。
春草说,这也算本事吗?
何水远说,当然。做生意,这个本事很重要的。和气生财。
何水远一下火车,先买了张当地地图,显出作为一个高中生的智慧。然后他们就按母亲提供的线索,去找那个远房表舅。
何水远对陕西的了解,仅限于地理课本,他知道它是黄土高原,有秦岭,有秦腔,喜欢吃面。其他一点儿感性的东西也没有,现在踏上它的土地才知道,原来它和自己的故乡有那么大的不同。人长得不一样,说话不一样,连空气中的气味儿都不一样。
春草扛着大包小包跟在何水远的大包小包后面,又兴奋又紧张。他们那仿佛逃难的模样,引得不少人侧目而视。他们哪还管得了别人的目光?太阳很耀眼,风却依然是冷的,吹在脸颊上有一点冰。路两边的树还是支愣着光秃秃的枝丫,不像他们家乡,这个辰光绿色已经成片成片的染开了,春姑娘有模有样了。
一路走何水远一路安慰春草,说他们只要找到表舅就好办了。表舅和他母亲是同一个爷爷,算近亲,是他母亲家第一个考上大学在外面工作的人,据说是个工程师呢。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在一个纺织厂的宿舍楼里找到了表舅。
表舅一脸愕然。他毫无思想准备,根本没想到会有那么两个来自老家的外甥和外甥媳妇找到他,以至于好半天才把头点下来,说,我就是,进屋来吧。
而春草在听了一整天的陕西话之后突然听见了浓重的乡音,激动得马上就喊了一声:娘舅,我们总算寻到你了!
那语气,就好像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亲舅舅。
表舅高兴也高兴,却显得很不放松,笑容里夹着些许不安。这时表舅妈走了过来,一开口,就把春草又撂回到街上去了:哟,这晚的天,还来客啦?一听就是当地人。
表舅连忙介绍说,这是你们表舅妈。又对表舅妈说,这是我大表姐家的孩子。表舅妈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说,没听你说起过埃表舅说,嗨,亲戚多,说不过来。春草马上搁下身上的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南枣和一袋茶叶递给表舅妈说,表舅妈,也没带什么,这是家乡特产。表舅妈总算有了些笑容,说:哎呀,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埃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这时一直发呆的何水远开口说,表舅,冒昧打扰,不好意思。表舅说,你就别说客气话了。打搅倒没什么。只是有点儿突然。你们胆子也真够大的,就这么跑来了。你们打算住哪里啊?
原先何水远一直以为他们可以住表舅家。他想象中的工程师该有个洋楼,就像电影里那样,可刚才进门后他一看,大失所望,表舅家比他们家拥挤多了,看样子无法容纳他们。他嗫嚅地问,你们只有这两间屋子?
表舅点点头,说,总共两间屋子,加上这个小客厅。城里可比不得老家,这两间我也是去年才分上的。何水远很吃惊,说那你们原先怎么住?表舅说,原先就一间,中间拉个布帘,我和你表舅妈睡里面,你表妹住外面。
表舅妈烧了开水提进来倒茶,也问:你们打算住哪里啊?
何水远连忙说,我们马上就去找旅店。
表舅说,这都天黑了,上哪儿去找?你们提着那么多东西,也不方便,这样吧,今天晚上先在客厅打个地铺凑合住一晚上,明天再去找吧。表舅妈瞪着眼睛说,睡客厅?他们两个又不是孩子,不方便吧?春草一叠声地说,勿碍事的,勿碍事的。表舅妈说,一会儿小晶还要回来。表舅说,将就一晚上吧。
表舅妈的脸明显拉长了,但没再说什么。
这时一个女孩子推门而人,一看就知道是那个小晶,何水远的表妹。和同学看电影刚回来。表妹见到他们两个,几乎没什么笑容,勉强喊了声表哥表嫂,就进了自己房门,再也没出来。从表妹的表情看,何水远觉得他们来得的确有些突兀。他再次跟春草说,要不,咱们还是出去找地方?春草小声说,舅妈已经在准备了,你不要说了。
表舅妈铺好了地铺,让何水远睡,春草呢,则被优待睡在沙发上。表舅妈说,沙发睡着可是不太舒服啊。春草又一叠声地说,勿碍事的勿碍事的。
安顿好了,表舅就问何水远来干什么。何水远说了自己的打算,卖自产的丝绸被面。表舅问联系好买主没有?何水远说没有,只是听人说北方好卖,就来了。表舅很吃惊,说你们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就敢跑来?春草说,我们明天到大街上去卖卖看。表舅说,你们啊,真是啊,你们以为想卖什么就能卖吗?卖什么都要有营业执照。春草说,什么是营业执照啊?何水远说,我们又不开商店,为什么要营业执照?表舅说,我一时半会儿给你们讲不清楚,总之不像你们想的那样,随便在街上卖东西是要被没收的,还要罚款。
何水远傻了,说,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再把被面背回去?表舅也很犯难,说,明天再说吧。春草又一叠声地说,麻烦你了娘舅,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娘舅。
表舅一走,何水远就说,春草,你嘴巴很甜嘛。春草说,嘴巴甜又不花钱的。
大概实在太疲劳了,春草倒头就睡。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可怎么她刚躺下姆妈就叫她起来了呢?说家里没柴烧了,说猪没喂,说弟弟一会儿就回来,该做饭了。春草不想动,太累了。姆妈就生气,骂她懒。她只好起来,她跟姆妈说,我闭着眼烧火可不可以?姆妈说你又不是瞎子,做啥要闭着眼烧火?春草突然发火,把一根柴火丢得老远……轰的一声,怎么会有那么响的声音呢?砸着什么啦?春草腾的一下坐了起来,醒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姆妈不在跟前,她顿时觉得一身轻松,明白眼下她在遥远的北方,在陌生的表舅家的沙发上。的确有什么响声,她仔细听,轰轰隆隆的,挺吓人。她伸手去拍睡在地下的何水远:
喂喂,阿远,快醒醒1何水远梦呓般地说,你怎么啦?快睡吧。翻了个身,又酣睡过去。
沙发的确很不舒服,朝里斜,而且背上还能感觉到一条条弹簧的硌樱春草只能面向外面,让后背靠着沙发,躺不了一会儿,就累了。真不如家里铺着谷草的硬板床好。轰轰隆隆的声音持续着在夜里响,春草爬起来,站到窗前。这么一站她吃惊地发现,这里的夜晚是亮的,好多地方有灯。那些人不困觉吗?他们夜里点着灯在做啥?要是在老家,夜里除了青蛙叫,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月亮,什么光亮都没有。
早春的冷风从窗口嗖嗖的吹进来。春草一时间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退回去一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跑到离姆妈那么远的地方来啊。站累了,春草又回到沙发上,这回觉得沙发舒服些了,她躺下去,盼着天快些亮。
春草被何水远叫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她很高兴,自己竟睡了两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