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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寒:全家福(2)

春草没有接,也没有回头。她跨上她的破自行车,又骑上她来时的路。她死命地蹬着脚下的车蹬,以此来排遣内心的失望和伤心。车子沉重的如同磨盘。想当初何水远买了新自行车时,曾飞一样在马路上狂驰,那景象恍如昨日。

阿明,阿明怎么会这个样子?难道就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答应他,他就不再喜欢她了吗?她遇到那么大的困难他都不肯帮帮她?男人是这样的吗?喜欢和不喜欢一眨眼儿工夫会掉个个儿?早知如此就答应他了,让他去了……不不,春草想,他这个样子对我,我永远也不会再让他碰我了。我一定会度过这个难关的,我要做给他看。我就是为了争口气,也要挺过去这个关口。

春草吞咽了一下,嘴里咸咸的,是眼泪水流进去了。寂静的夜晚只有她在路上走,在梦里走。她一边蹬,一边有节奏地念叨着,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我不怕,我不怕。

等回到家时,春草已拿定了主意。她把水清叫到一边说,阿清,我看这样,你先和爸爸姆妈带着伢儿回老房子去避避。我在这里等讨债的来,我想把事情问问清楚。再说了,几万块钱还能要人命吗?真要逼不得已,就把房子抵给他们。水清很吃惊,房子?我们个新房子吗?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的立足之地呀?春草说,你当我不肉痛?这是我血汗钱造起来的。我比你还舍不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说。

水清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只得同意嫂子的安排。她迅速收拾起东西,带着四个老小回老房子去了。他们走后春草的心定下来,想了想,先上楼,打开五斗橱,在最下面那个抽屉的最下面的一件衬衣口袋里,找出那个水泥包装纸折的钱包,里面装着她那张两千元的存单。那是她仅有的积蓄了。她把它装进贴身的衣服里。然后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烧了两瓶鲜开水,好像要待客一样。

所有的工作做好以后,春草就坐在门边做针线活儿。一时间心里竟微微有些兴奋,也许她将面临的是一场她从未经历过的战斗。

快挨边儿中午时,两个讨债的果然来了。一个二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两个人都黑着脸。春草心里有些发慌,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

年长的说,这里就是何水远的家?春草说是啊。

年轻的说,欠债不还,还住嘎好的房子?

春草听出他们的口音,是当地人,心里顿时踏实不少,她还以为追来的是外地人呢。她满脸笑容地把他们迎进屋说,我人在呢,有话好好商量。我不会跑的。又说,听口音,你们都是当地人嘛。

年长的说,是啊,我们是德清镇的,上次你老公到我们那里进货,就认识了。

春草说,这鬼天气太冷了,我给你们冲两碗酒酿荷包蛋吃吃?

两个讨债的互相看看,没反对。

吃了酒酿荷包蛋,讨债的语气就缓和了一些。年长的说,嫂子,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交给他的那四万块钱是从亲戚那里凑的,现在亲戚们都追着我们要钱。

年轻的马上拿出一张纸给春草看:你看,你家老公当初写得明明白白,到了期限每千元有一百元的利息,这样算下来他该还我们四万四千。就是生意赔了至少也该先把本钱还我们。他倒好,一分不还就躲起来了。

春草拿过那张纸。的确是何水远写的,她看见了何水远的签字。那个签字她不会弄错,何水远喜欢把他那个远的走之拉得很长很长,真像弯弯流水似的。

春草赔着笑脸说,他也是被骗了,他个傻瓜,一分没挣到,还把老本全赔进去了。他拿什么还你们呢?他要是有,肯定不会躲的。我知道的。

年轻的说,那我们不管,他被骗是他自己的责任,他当时说肯定能赚,要不我们费那么大劲儿去给他凑钱做啥啦?春草继续赔笑说,他实在是没钱还你们。你们宽限他些日子吧,让他想想办法。

年长的说,让我们宽限到啥个辰光?春草想想说,半年吧。

年轻的说,不行,最多三个月,三个月如果他不还,我们就报公安局,告他诈骗罪,那他就得坐牢。

春草一听心里慌了,她没想到这种事也会坐牢。情急之中她只好说出了最后的想法: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拿栈锟子给你们做抵押,如果半年内我们还没还,房子就归你们?年长的抬头看看,说,栈锟子能值多少钱啊,而且还是旧的。

春草说,这房子才盖了一年多呢,蛮新的,里面还有不少家什,三张大木床,两个五斗橱,还有个电视机,缝纫机,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呢。不是万不得已,我哪里舍得啊。

年轻的那一个噔噔噔地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下来,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还都是你们用过的。怎么算也不值我们那些钱。再说我们拿你这些旧东西也还不了债的。

春草忍着内心的焦虑愤怒和疼痛,继续赔笑脸说,人都有触霉头的时候,你们就发发善心吧,我但凡有点儿钱,哪舍得把房子给你们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知道往哪儿去呢。

两个要债的还是不说话。春草实在无奈,脱下自己上手的戒指,那是他们生意最好的时候何水远给她买的,大概值2千块钱。她把戒指好好抚摩了一番,递到年长的那人手里,说,两位大哥行行好吧,先给我一个活路。

年长的拿过戒指,把年轻的叫到一边,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表示同意了。年轻的还加了一句:说清楚了,整个房子包括里面的东西都抵押了,你不许再往外拿东西了。春草点点头,说,不拿不拿,都归你们。

本来春草一直眼巴巴地盼着他们看上这房子,好让何水远脱离危险,可一但他们真看上了,她心里还是一阵阵的绞痛。这是他们的新房啊。这是他们幸福的窝啊。但她忍着,她也只能忍着,在村里找了两个证明人,写了协议签了字,然后把整个房子封了。

临了春草对两个讨债的说,栈锟子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安身之地,我把它给了你们,只求你们别告我老公,别让他坐牢,也别打他。谁都有触霉头的时候,你们多多包涵。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说,谁想打官司啊。能拿到钱我们也不想惹麻烦。他碰上你这样的老婆,算他运气。你放心,我们不会去告他的,只要他把钱还我们,我们就退房子。年轻的说,我们今朝相信了你,你可不能昧良心啊。春草说,啊哟,我这个人从来说话算话,昧良心个昧字我都不会写!年轻的说,你倒是会讲话,反正到了期限还没还钱,我们就把房子卖了。春草点点头,看着他们走掉,一下子坐在了门槛上。她自己都不知道是靠什么撑到现在的。

当天晚上,春草只身回到了何家原先那个破旧的房子里。房子因长久不住,已经有些破败了,但尚可避身。婆婆听说春草把房子抵押了出去,有些受不了,一下病倒了。公公也唉声叹气的。春草觉得压力很大。

长长的夜里,春草和两个孩子及水清一起,挤在潮湿发霉的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这样在家里死等,不能倒回去过苦日子。夜半时分,她悄悄爬了起来,一个人回到他们原来的家,那个曾让多少人羡慕她、也曾带给她许多满足的小楼。

春草在贴了封条的楼前呆呆地站着,晃如梦中。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她就失去了一切?天气很冷很冷,冻得她打哆嗦,脚板心发痛。她忽然想,还必须再拿些冬衣才行。今天太匆忙,她自己的毛衣和棉衣都没拿,被子也还差一床。

房后有一扇窗的插销是坏的,春草知道。她绕到后面,从扫把上折了一根竹条,踩在木桶上捅了几捅,窗户果然捅开了。她翻进屋子,熟捻地从厨房里摸到一根蜡烛,点上,轻轻地上了楼。房问被蜡烛照亮后,显出一种深深的忧伤,好像为春草抛弃他们而难过。

春草的眼泪涌出来。她迅速擦掉,打开衣柜,把自己的毛衣毛裤和孩子的棉衣棉裤全拿出来,用一张大床单包好,扛到楼下,从窗户扔出去;接着捆了两床棉被。再四下看看,又摘下墙上那张全家福,全家福上,全家都笑眯眯的,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当时春草还没生,腆着肚子站何水远旁边,再旁边是两个妹妹,公公婆婆坐在前面。背后是他们的新楼。春草擦擦干净,抱进自己怀里。

吹熄蜡烛前,春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她想,我一定要回来,这是我的家。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春草红着双眼对水清说,我得去找他,我不能这样在家里死等。半年过了,房子就会被卖掉。

那样我们就永远失去房子了。

水清说,好的你去,我替你照看两个伢儿。

春草说,不行,你要照顾两个老的。我想好了,送一个伢儿到我姆妈那里,请他们帮忙照看一段时间。我自己带走一个。

春草背着万万出门。她想好了,带走女儿,留下儿子。她知道母亲永远都喜欢儿子。路过自家的楼房时,见村里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的,毕竟这是他们村里从未发生过的事,好像看戏一样让大家感到新鲜。有人看见了她,故意说,听说是欠了一大笔钱,不赔就要坐牢呢。有人啧啧说,我看还是像我们这样过过穷日子安耽。

春草除了快步走过,什么也不想。一直走出村口她才有了心思。她想,我一定要把这个楼赎回来!不赎回来我绝不再回家!

尽管春草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进门见到母亲那张脸时,她又有些发憷了,她甚至想打退堂鼓了。但母亲已经看见她了。

母亲说,你回来做啥?你们不是发财发得连自己阿哥都不管了吗?春草呆在那里不知进退,父亲出来了,父亲连忙接过万万把她招呼进了屋子。春草只得硬着头皮,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她说,我要去找阿远,我不能这样死等。只有半年时间,半年过了我们就再也没有房子了,我不能让他们把房子卖掉。母亲生气地说,我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呢,弄了半天欠一屁股债!还跑了不管,真是有出息啊。父亲说,你上哪儿去找啊?春草说,我上陕西去找,我会找到他的。那里我熟悉。我还会把钱赚回来的。我来是想请你们帮我带个伢儿。天气太冷了,万万一直在生毛病,把他放你们这儿,等我找到他爸爸了,就来接他。

母亲厉声道:我不管!我不留欠债的!人家找到我这里怎么办?你们造下的孽,还要让爹妈吃苦头啊?自己想办法去!

春草咬咬牙说,不会拖累你们的。我就是劳烦你们帮我带带伢儿。最多半年好的。母亲说,他们何家的人呢?春草说,他爷爷奶奶都病了。父亲接过话说,伢儿我们可以帮你带的,问题是你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办法啊?我看你还是别去找了,你回来住,欠的债让阿远自己想办法去。春草说,不行的。我得去找他。不还债他们会告他诈骗罪,那是要坐牢的。我不能让他坐牢。姆妈我求你了,万万一直咳嗽,我怕带出去严重起来,害他一辈子。

母亲翻了她一眼,说:你求我?你不是说永远都不求我了吗?你忘了你出嫁个辰光自己说的话了吗?

春草把怀里的万万放到床上,站到母亲面前,说,姆妈,只要你肯留下伢儿,怎么做都可以的。

春草心里明白,不管母亲现在怎么说难听话,怎么黑着脸,一旦伢儿真留下来,她肯定会好好待他的,肯定会尽心尽力喂养他的。这点春草有把握。

母亲看着她,说,那我就说话算话了?她忽然扬起手,你你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被母亲扔下了,扔在一个不欢迎他的家里了。那哭声要挣脱襁褓似的,往死里喊。春草一瞬问被万万喊得心痛起来,痛得热泪汹涌。但她顿了一下,还是往前走了。热泪淌在刚才挨的那一巴掌上,滚烫。她听见屋里传来父亲打雷似的吼声:哪有你这样的娘!黑心辣肠的!

春草知道父亲骂的是母亲,但也骂在她心里了。儿子才一岁多啊,她真是个黑心的娘啊!

父亲骂完母亲又追了出来。父亲宽慰她说,阿草,别跟你姆妈计较,她骂归骂,会好好带伢儿的。春草点点头说,我晓得的,我不会计较的。她想想,从怀里拿出那张存单递给父亲,说,这是我自己攒下的,给两个伢儿做学费用的。我发过誓,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动它。你帮我藏藏好。等过几年伢儿该上学了我再来找你拿。别让我姆妈知道。

父亲接过存单,小心的折好揣进怀里,说,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