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
春草带着不到三岁的女儿元元第二次离开了家乡。
这一次和上一次已大不相同了。且不说心情,光是火车站的景象就让春草吃惊,竟有那么多的人出门赶火车,比上次何水远带她出门时不知多了多少倍。放眼望去,多是她这样从乡下跑出来的面孔,她有几分害怕,有几分慌张,还有几分兴奋。
她买了张站票,在月台上站了半天,路过的两辆火车她都没能挤上去。寒冷的天气她也急出了一头的汗。她听见旁边有人说,就剩晚上这一趟了,如果再上不去要在车站过夜了。春草一想,那还不把伢儿冻死?就下决心一定挤上最后那趟。车来了,旅客潮水般涌进来,春草往前冲了两步,又怕挤着背上背的元元,一犹豫,就被潮水冲撞得东倒西歪,每一个车厢的门都被人堵得死死的,肉墙垛一样,她根本无法靠近。她几次试图挤进去几次又被挤出来了,元元吓得哇哇大哭。眼看车就要开了,春草不顾一切地再次往里冲,再次被挤出来。一个铁路工人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拉住她说,来,我帮你。
他把她带到一个车厢下面,叫里面的旅客打开窗户,然后对春草说,把伢儿给我。春草迟疑着,他一把抢过说,没时间了,快一些。他把元元像举行李一样举上去,命令里面的人接住,然后又把两只手叠起来,让春草踩上去,用力一抬,将她送进了窗口,最后把行李递了进去。春草刚在车厢里落下脚,还来不及说声谢谢,火车就徐徐启动了。
车厢里满满的,不要说座位,站都困难。春草抱着孩子靠在座位边上,两只脚紧紧地夹着地上的旅行包。车开出半小时后,车厢里渐渐松动些了,好像装在瓶子里的茶叶,晃了几晃又空出些地方。她旁边那位旅客见她一直站着,还背着孩子,动了恻隐之心,从座位底下拖出只箱子让她坐,她千恩万谢的,总算坐下来把元元放在腿上了,这一放才发现两个胳膊已经麻掉。春草想起了何水远,那次在长途车上,何水远自己坐木桶,把座位让给了她。她的心抽了一下的疼,连忙甩甩头,不让自己想下去。因为怕丢钱,春草不敢拿钱出来买东西吃,就全靠出来时带的几个馒头和咸菜填肚子。
在箱子上坐了一天一夜,走下火车时,春草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她只好在月台上坐了一会,揉揉腿,才把元元背在背上提着行李出站。天气真冷啊,冻得地都发白。北方就是北方,天寒地冻得让人心惊胆颤。春草舍不得住旅店。她身上的钱不到一百块,除了吃饭,还得留下返回的车票钱。她只能滞留在候车室。候车室的椅子上乃至地上,都有不少人在睡觉。春草决定也像他们那样也以此为家。不管怎么说,候车室总比外面暖和。
春草心里筹划一下,先去找何水远的堂弟阿根,再去找春风说的那个老陕。她相信总能打听到一些消息的。她甚至幻想着,何水远正在某条街上晃荡,她从后面叫住他。她不会埋怨他的,她要告诉他,只要人在,别的都好办。他们还可以重新再来。她不能去找表舅他们,当初走的时候表舅妈说,我最好你一帆风顺,别来找我。现在她这个样子,尤其是何水远还没有下落,她就是睡大街也不能去找她。
第一天春草先去了他们当初租下的那个铺面。尽管水清告诉她,阿远早已离开那里,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了。走到那儿一看,不仅是陌生人,连招牌都换了,现在叫便民小店。店主告诉她,房东大爷年前去世了,大妈被女儿接走了。
春草沮丧无比,原先她还抱着很大希望,可能大爷大妈会知道何水远下落的。没想到不但没打听到何水远下落,连大妈大爷的面都没见着。在这个北方小城里,大爷大妈就像是她的亲人一样。她很想和他们说说她现在的苦,听他们安慰两句。这一脚踏空,让春草觉得自己更加无依无靠了。
第二天春草还是打起精神出门了。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气馁,一气馁就再也挺不住了。阿清告诉她,堂弟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她问清了那个工地所在的街道就去了。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元元的咳嗽被北方硬硬的风一吹,更厉害了。她取下自己的围巾,让过路的一个大妈帮她把元元的头整个儿捂住。
好不容易问到那个工地,却没有找到堂弟阿根。甚至没人知道他。听口音,也的确没有一个是她的同乡。也许阿根坚持不住回家了?也许他根本没来过?还是她没找对地方?春草有些不知所措了。
返回的路上,有个男人靠过来问她解放路怎么走?春草没心思,说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那个男人就讨好地说,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城里人呢。这话勾起了春草的虚荣心,她就尽自己所知给男人指点了一番,男人听完后说,哦,知道了,谢谢啊。然后快步走掉了。
春草的心情也由此好了一些。她想,看来自己没白在城里呆,都像城里人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她只吃了一个馒头。肚子一饿身上就更冷了,冷得她打寒战。要命的是元元也饿了,在背上哼哼唧唧的要吃。她不耐烦的骂道,你饿死鬼投胎啊?骂完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那么像姆妈啊?姆妈就一直这么骂她的。春草走进一家小面馆,想吃点儿东西歇歇脚再上别处去。
买好面掏钱时,春草突然发现自己的钱包,那个用水泥纸折的钱包不见了。她顿时傻眼了,手脚冰凉。她猛地回想起那个男人,那个问路的男人,当时靠她靠得很近。一定是他偷的!原来那是个小偷,根本不是问路的,是来偷钱的。只怪自己傻啊!被他一句话哄昏了头。
春草气得浑身颤抖。那里面有一百六十元钱,是她的全部家当啊,是她计划在这里呆几天然后返回老家的所有资金埃最要命的是,里面还有她的身份证!没有了身份证,她随时可能被当作三无人员被关起来遣送回老家。她遇见过这种事情的。她把身家性命给弄丢了!
生活再一次变得狰狞,城里人也变得可恶起来。春草怒火中烧,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卖票的女人催促她赶快付钱,站在她后面的人也在催促她,她突然脸红筋涨的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该死的贼!你个千刀万剐的贼!你要遭报应!你已经生在城里了,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们?你不得好死!你要被车撞死!被雷霹死!吃饭噎死!
春草把所有能想起来的恶毒字眼都说了一遍,元元吓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大人骂,孩子哭,惹得饭馆里的人纷纷侧目,觉得这女人有些不正常,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春草不管不顾,她必须骂,不然她就会号啕大哭的。比之流泪,她宁可愤怒。
饭馆的老板很不高兴,觉得她这样骂骂咧咧会坏了他的生意,尽管他也大致听明白了,她的钱被人偷了,可他还是毫不留情地叫她赶快离开。春草不肯走,她饿得不行了,发怒之后更是浑身无力,迈不动步子,女儿也因为饥饿啼哭不止。饥肠辘辘。这个词何水远没有教过她,但现在她的整个身心都在解释这个词。趁老板走开,春草在饭馆的桌子上找到一碗来不及收走的面条,里面还有些剩汤,她不顾一切地拿起来喂给女儿吃,之后又去找第二碗。老板不耐烦了,冲过来赶她,这回他像赶叫花子那样赶她。春草很愤怒,在她看来这老板和那贼是一伙的,都一样可恶。他越赶她越不走,和他在小店里兜圈子。
老板一气之下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派出所来了个警察,警察板着脸要查她的身份证,她说被人偷了。警察一听,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回了派出所。春草看情况不妙,估计是要把自己送收容站了,她不能走,她什么都还没开始呢。于是鼻涕眼泪地向看守她的女警察诉说起自己的遭遇来,终于说得女警灿诏了恻隐之心。女警察说,你在这里有没有亲戚?熟人也行,有就可以让他领你回去。春草想了想,只好报出了红光商场孙经理的名字。女警察就给孙经理打了电话。孙经理还真不错,下午就赶来了,办了手续,交了钱,把春草带出了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春草一直不说话。她觉得她如此狼狈,无颜见孙经理。孙经理什么话也没说,先把她们母女带到一家饭馆,要了三大碗面条,让她吃。春草看着眼前那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一直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什么叫救命之恩?春草算是明白了,她抹了眼泪,把女儿从背上解下来,先喂女儿,然后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另外两碗。
吃了面,春草的心定了,情绪也稳定了,开始断断续续地给孙经理讲她这些年的情形和眼下的遭遇。孙经理听了叹息不止,说,这个何水远,脑子太简单了,哪会有那么好赚的钱?他要是来问问我,我肯定会阻止他的。只是他不信任我。现在这种骗人的勾当很多,有些人为了钱,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做得出来。我有个朋友比他赔的钱还多,差点儿被逼上绝路。春草说,何水远就是被逼上绝路了啊,他现在连家都不敢回。孙经理又责备春草说,你也是,既然到了这儿,为什么不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一个朋友吧?你不信任我?春草羞愧地低着头。她当然想过找他,她是没有勇气找他。当初她和何水远那么坚决地离开了红光商场,后来发展好了也没回去看过他,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好意思呢?春草说,我没脸面见你。孙经理说,看你说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再说谁还没个上当受骗的时候?春草听了心里暖和过来,说,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就想,老天爷总算没瞎眼,让我在最倒霉的时候见到你了,我一定会把这个难关挺过去的。孙经理笑笑说,看来你还是很坚强的。
春草犹豫了一下说,孙经理,我还能去你们商场做活路吗?我不要工资,只要你管我们娘俩的饭就行了。我是来找阿远的,找到他我就回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也呆不住。孙经理面露难色,说,我现在的情况也不好,商场简直没有生意,差不多要被周围那些私家小商店挤垮了。这两个月工资都发不出。上面要我们承包,我又没这个勇气。我手下就是缺少你这样的员工,但现在我实在是无法留你了。
春草心里凉了。
孙经理又说,我看你也别在这儿找了,我估计他已经离开此地了。春草说,他会上哪儿去呢?孙经理说,会不会是回你们老家去了?春草说不会的,家里连房子都没了,他哪有脸面回去。
在他们谈话中间,元元一直咳个不停。孙经理说,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你这丫头肯定是不适应我们这里寒冷干燥的天气,如果老这么咳,时间长了会得支气管炎的。那可就是一辈子的麻烦了。还有,你没了身份证,也是很麻烦的,我帮你补办一个临时身份证,你赶紧回家去吧。春草说,那太谢谢了,可是我……我……孙经理明白了,从身上拿出一百元钱,说,我只有这么多,你先拿去当路费。再难,和家里人在一起总会好一些。
春草看着钱,实在是伸不出手,她知道刚才孙经理领她的时候已经交掉五十块钱了,还要帮她去办临时身份证。她拿什么回报他?可是不接这个钱,她又怎么办?真的乞讨为生吗?春草说,我不用那么多孙经理,你借我50就行了。孙经理说,别说借了,算我帮你。现在那么乱,你还是买张卧铺,免得孩子受罪。春草终于接过了钱,说,孙经理,我给你打个借条,等以后我过好了一定还你。孙经理说,我说了不是借你的,是给你的,或者给孩子的。咱们碰到了,也算有缘分。春草点点头。但她还是在心里对孙经理表了态:你要相信我,早晚有一天我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的,那个辰光我一定会来看你,报答你的。
春草在孙经理的帮助下,总算带着女儿回到了海州。
尽管离家很近了,离春节也很近了,春草却不愿回去。何水远没找到,还债的钱也没挣到,回去除了听公公婆婆叹息,听母亲斥责,听村里的人背后议论,还能怎样?即使过年,也是过不安生的,不如在城里再想想办法。
春草带着元元住进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店,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小旅店一间屋子八个床位,公共厕所,公共水房,虽然又吵又脏,但至少有被子盖。那被子又脏又腻,都有味儿了,但还算厚实,不至于让元元冷着。因为房租便宜,住在这里的大都是些从农村出来做工的。看着他们与城里人完全不同的衣着和说话的语调,春草觉得心里踏实,好像这里是城里的乡下,让她有种安全感。春草住下的第二天,就把被子洗了。睡在她旁边的女人很不解,说又不是自家的被子,你洗它做啥啦?春草说,不是自家的,可是自己天天要盖啊,反正就是花点儿力气嘛。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人不一般。春草叹息说,是啊,命苦得不一般。
身上就那么点儿钱,要住下去肯定得想法挣,春草买了口锅,买了点儿原料,打算卤茶叶蛋卖。一斤茶叶蛋可以赚个两块钱。她不敢走远,就在小旅店门口坐着卖。可住这个店的人大都舍不得吃茶叶蛋,尽管才五毛钱一个,有时到天黑也卖不了一斤。临近春节,好多打工的都回老家去了,生意更加清淡。
到年三十,春草身上只有五块钱了。她下狠心卤了两斤茶叶蛋,然后提上篮子跑到市区热闹的地方去卖。没想到即使是往日最热闹的地方,年三十晚上也变得无比冷清了。春草蹲在寒风里,心比天还要冷。正是家家户户吃年夜饭的时候,看春节晚会的时候,团年守岁的时候。想起两年前的春节,他们也曾吃了一顿热闹开心的年夜饭,也曾全家一起看春节晚会。怎么好日子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大街上冷清得好像世界末日。偶尔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春草提着一篮鸡蛋不知如何是好,再卖不掉,蛋就凉透了,更没法卖了。路过街口时,她看见一个卖甘蔗的男人,袖着手蹲在地上,不时的用手背抹着清鼻涕。她走过去打招呼说,兄弟怎么没回去过年啊?男人还以为来了买主,连忙说,大姐给小伢儿买根甘蔗吧?春草说,我还指望你买我的茶叶蛋呢。
两人都笑了,很无奈的样子。男人说,他原以为过年生意好做,所以没走。没想到还是不好做。春草安慰他说,也许初一初二有人串门走亲戚了就好卖了。
春草继续往前走,心里有点儿泄气,寒风刺骨的,她想还是回旅店去吧。走了两步,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动,看见一个男人拖了一个平板,平板下面安了四个轮子。走近一看,平板上睡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的腿都是畸形的,十分可怜。春草心里一惊,暗想,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啊!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茶叶蛋,递给平板上的两个孩子。拖平板的男人木然的看着,也没说句感谢话,又继续拖着平板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春草站在那儿,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我个伢儿落到这个地步!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