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春草提着包牵着万万在海州的长途车站下了车。
刚出车站,万万就被那满街的车流和人群吓着了,紧紧拽着母亲的手不肯往前移步,眼里满是紧张和害怕。春草一边往前拽他一边大声说,不要怕万万,有姆妈带着你。万万的小手依然高度紧张。春草又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要在这里过日子,娶媳妇,你要做个城里人!万万不能明白母亲的话。他除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春草提着东西,也没法抱她,只好强行地把他往前拖。等到了他们那小屋时春草发现,自己的手竟被万万捏得红紫了。
何水远见状,一把抱起万万大笑他没出息。他摇晃着万万说,你爹第一次进城也没这样啊,你爹还是去的老远的地方呢。春草抢白说,你多大?他多大?真是的,好比不比。你忘了你第一次来海州和别人走散差点儿急哭的事?何水远不好意思了,说,你瞎讲什么呀,当着孩子的面。再说了,不是我那次走丢,我们还不会跑出来做生意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春草听不懂他那些拗口的话,不再接嘴。
春草还想不好怎么和何水远说母亲的病,她甚至在回到城里后又动摇了原先的想法,她真当要拿出全部家当给母亲治病吗?
何水远看着两个孩子,当爹的责任心强烈起来,雄心壮志的说,我们一定要在两个伢儿上学前把钱挣够,好给他们交学费。春草说,听说我们农村伢儿在城里上学要比城里伢儿多交好多学费。何水远说,咦,不是你说的吗,交再多的学费也要让两个伢儿在城里上学,要让他们从小成为城里人?春草说,是,我说的,我又没变。我就是要让他们做城里人。何水远说,两个伢儿做了城里人,那你呢?春草说,他们做了城里人,我就是城里人的妈埃何水远大笑起来,说,阿草,我发现你有幽默感了呢。春草说,什么叫幽默感?何水远说,就是这个,说话好笑,有意思。
万万仍在那儿哼哼唧唧的说,我要回家,我要阿婆。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何水远一边扯了张包花生的纸袋给他擦一边说,真没出息,男伢儿还哭鼻子。你看姐姐,姐姐都不哭。元元坐在角落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一点感觉也没有,看见爸爸妈妈都围着他转,心里有点儿小小的不满,她突然喊了声:我饿了,我要吃花生了。说罢自己熟门熟路地跑过去抓了把花生,吃了两颗,然后看着万万。万万羡慕地看着她,忘了哭,把流到一半的鼻涕往上吸了吸。元元的优越感得到满足,走到万万跟前,把余下的花生递给万万说:喏,吃吧。万万总算被香花生给平息下来。
春草看着两个孩子,心里很踏实。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感到过踏实了。他们这一家总算是团聚了。虽然多了一张嘴,可也多了干劲儿。她又一次想到那个重大决策:真当要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给母亲开刀吗?会不会让两个孩子受罪啊?何水远知道了和她闹怎么办?春草又犹豫了,或者说不舍了。母亲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再说母亲从小对她不待见,对她的爱还不及对阿哥阿弟的百分之一多。而她跟何水远苦做多年才刚刚有的一点积蓄,再做到这一步又得等到何年?
春草心里很乱,又不能对何水远说。
何水远说,你发什么呆啊?春草说,看来我们只能在城里呆下去了,我这次回去看到乡下的日子不好过,比我们还难。何水远说,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回去。房子拿不回来,回去做什么。春草说,我姆妈身体不好,总是胃痛,吃不下东西。阿爸也老了很多,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我想想心里面难过得很。何水远说,那我呢,我姆妈生病我一点儿也没管,死了才知道的。不要讲这些了,讲了也没用场,只会难过。春草想,是啊,婆婆从生病到去世,他们一点儿也没管过,阿远还是长子,独子。他肯定很自责。春草又说,阿明的媳妇生了个大毛病,阿明带她去上海开刀,把他们所有的积蓄都花掉了。现在也不好过呢。何水远说,那是他有钱,要是碰上我们不死定了?何水远说着就走了出去,看得出他的确不好受。
万万吃了一把花生,心定下来,四下里看看说,哪里有电梯啊?春草说,电梯已经关门了,以后姆妈带你去。万万又问,哪里有彩灯看啊?
春草想了想,一把抱起他,又牵上元元的手说,走,姆妈带你们去个好地方耍耍。
何水远说,快夜里了,你带他们去哪儿啊?
春草说,一会儿就回来。
春草连拖带拽的,把两个孩子带到了海边。夜已经深了。海滩上空无一人。二月的天气还很寒冷。月亮隐约出没着:照耀着海水。海面平静无比,是睡着的样子。
春草来这儿这么久了,还没好好看过大海呢。听阿远说,人家那些外地人,老远都要跑来看海的,坐飞机坐火车地赶来看,她走走就来了,却一直没来。在她以前的想象里,这海能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比他们村的水塘大一些的水塘吗?但真的见到了才知道,和他们村的水塘完全是两个样子。是哪里不一样?春草说不清楚,只知道不一样。水跟水不一样,就像人跟人不一样。
大海让春草吃惊,更让万万和元元这两个孩子吃惊。他们简直不能明白面前是什么,是另一个世界?是与他们遥遥相对无法进入的另一个世界,还是他们的梦境?
月光下宁静的海水哗哗的翻涌着海浪,营造出一种巨大的寂静。月光很安详,但安详的月光照在春草母子三人身上,却让他们无法安宁,他们的心骚动着,跳荡着。何水远曾跟春草说过,这个月亮也照过几千年前的女人。几千年前的女人也和她一样吗?操劳,苦做,不甘,梦想,希冀。
春草呆立良久,突然亮开嗓子叫了一声:碍!
一声喊出,春草觉得痛快极了。她朝两个孩子笑笑,两个孩子也朝她笑笑,跳起来,拍手欢呼着。春草说,来,跟姆妈一起喊:啊!
元元先跟着喊起来:碍……万万也怯怯的跟着来了一声:啊!
稚嫩的声音在海面上舞蹈着,十分美妙。
春草喊:我喜欢这里!
两个孩子喊:我喜欢这里!春草喊:我什么都不怕!两个孩子喊:我什么都不怕!
春草喊:我要在这里挣好多钱!两个孩子跟着喊:我要挣好多钱!春草笑,停下来说,不是这样的,你们要喊我要在城里边读书1两个孩子就跟着喊:我要在城里边读书!元元喊:我要坐公共汽车!
万万喊:我要坐电梯!
两个孩子越喊胆子越大,越喊越觉得好玩儿,一声接一声的。
元元突然喊了声:我一爱一姆一妈!
春草的眼泪一下被女儿喊出来,她一把抱起女儿,也喊:我爱姆妈!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心里说,姆妈,我要给你治病!我要让你活下去!
海水似乎在轻轻应着,敞开胸怀,把他们母子三人的所有愿望都收进了心底。对大海来说,再多的愿望也能容下。
春草喊够了,在心里说,说到做到,我不能欺骗老天爷。
春草悄悄把钱取出来寄回了家。
家底空了,人口多了。春草心里又坠上大石块了。她只得更加卖力的做事,更加简朴的过日子。每天市场收市后,她还是跑去拣人家扔掉的剩菜剩水果,或者去收购那些几分钱一斤的便宜菜腌制咸菜,换几个钱。
何水远觉得没面子不让她去拣,他说我们怎么也算个小老板了,别搞得像刚进城的农民一样。
春草说,我就是农民,怎么了?
何水远说,你不是要做城里人吗?
春草瞪他一眼,说,你以为进到城厢就是城里人了吗?不要变了青蛙就忘了老底子做蝌蚪的样子。
何水远笑说,你这张嘴,现在已经变得伶牙俐齿了!
春草没再吭声,也没去问他伶牙俐齿的意思。她大概能听明白的,反正说她会讲话了。她不想再说,是因为这话是母亲讲的,想到母亲就想到了瞒着他寄钱的事,多少有点儿心虚。她只是照自己计划的方式过日子。一周只吃一次肉,还是一点点肉末。何水远免不了抱怨,也拗不过她。
两个月后父亲托人带了封信给春草。
春草迫切想知道母亲手术的情况,可打开信看了半天,除了自己的名字,她认识的字不到十个,根本没法读懂。思来想去,只得把信交给何水远了。春草叹息着跟两个孩子说,看见没有,姆妈不识字很可怜的,连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万万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元元马上乖巧的说,姆妈,我长大会好好念书的。
何水远接过信有些奇怪,说,你阿爸怎么想起写信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春草没好气的说,信在你手里面,字在你眼里面,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何水远一想也是,赶紧读信。父亲在信里说,你姆妈的手术已经做了,医生说很成功,的确是恶性肿瘤,但尚未转移到别处,所以勿碍事的。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在吃中药。医生说以后注意饮食就行了,至于切掉的胃,还会再长起来的。父亲还说,春雨寄了一千元回来,春阳也寄了五百元回来,春风媳妇也很尽心的照料,叫她放心。最后还说谢谢阿远了,让你们破费那么多,过意不去。春草一口气松掉,另一口气又紧跟着提了起来,她看着何水远,等他发问。何水远果然说,你姆妈生毛病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起?春草轻描淡写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的吗,她老是胃痛,结果一检查胃上生了个肿瘤,切掉就好了。何水远说,是恶性肿瘤吗?恶性肿瘤可是癌症啊,很可怕的。春草说,你不要讲这种吓人的话好不好?医生都说没事。何水远说,那你没有拿钱给他们吗?春草赶紧说,当然拿了,我兄弟都拿了,我也拿了。要不我阿爸怎么说谢谢你呢。何水远说,我们拿了多少?春草含含糊糊的说,也就一千块。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
春草说着话心里发虚,结婚后她还从没有欺骗过何水远。何水远疑惑的说,那么大个手术,两三千哪里够?
春草说,好像用了五千,大家凑的。
何水远的口气仍很怀疑,说,你是从哪里拿的钱啊?
春草受不了何水远没完没了的置疑了,说,哦哟好了,不要再查了,反正给我姆妈治病的钱你记到我头上好了,我以后少吃少穿省下来还,不会让你吃亏的。
何水远说,你这是讲的什么话?好像我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治病当然是要紧的了,做儿女的哪能不管呢?不管的话,以后要像我一样后悔的。问题是你到底用了多少要告诉我啊。我给水亮交学费都跟你商量的,对不对?都是自己家里人嘛。春草看何水远的样子,像是满通情达理的,就讲了实话:我寄了五千块给他们。医生说最起码要五千块。何水远瞪大了眼睛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春草说,存折上取得喏。我跟我阿爸说是你同意的,你不能反悔啊。
何水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正要发作,春草连忙高声说,人家阿明给媳妇看病两三万都用掉了,她是我姆妈哎,我拿五千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正在这时外面有顾客喊,称一斤花生!
春草高声应到,来啦来啦!逃也似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