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春草进城几年,彻底明白了一点,房子是城里人最最难办的事情,你再有钱,也不能随便找块地皮盖间房子,要等着公家分。别看到处都是楼,可到处都是缺房子的人。城里人都难弄,就更别说他们这样挤进城里的农村人了。
母亲的手术完成后,春草操心的就是房子了。
房子问题可不是春草小打小闹就能解决的,你不能说每天去拣砖头瓦块积攒起来盖房子。从何水远过来后,他们一家人就没摊开手脚睡过觉。一般是先让元元睡着了,把她移到花生袋上,两麻袋花生横过来刚好躺下这个小人。然后他们夫妻俩再挤到小床上。何水远睡里面,春草睡外面,何水远一旦睡着了,胳膊腿就不会老实。春草好几次被他横扫到床下,摔醒了,爬起来看看天差不多亮了,索性做事情。老实讲,只有回娘家那几天,她算是好好睡了几晚上。可现在,本来就局促的地方又多了个万万,更拉不开栓了。
春草每天都跟何水远嘀咕,我们再去租个地方吧。何水远说,这种事还用你讲?我不是一直在考虑吗。
自春草给母亲开刀用掉家里的一大笔钱后,她的地位顿时下降许多。首先家里的存折被何水远收缴了;再就是商量什么事,何水远的意见占了主导地位。比如关于谆锟子的问题,何水远说必须租个当街的,既可以卖货,又可以让他们一家四口落脚安身。春草就只好表示同意。如果是过去春草可能会说,不如就在这个菜市场找个铺面。
按何水远的要求,那房子可是不好找。就算有,也是老贵的。要花很多很多钱的。何水远不甘心,一有空就看报纸的广告,或者直接到街上去转悠,但始终没有合适的。这么一晃,夏天到了,天热得不行,四个人把一个小屋挤得臭烘烘不说,要热出毛病的。
这天中午何水远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劳苦功高地喊:渴死我了渴死我了!
春草一看他那个表情,就猜到一定是事情有了眉目。果然,何水远喝下一大杯水后兴奋地说:总算找到了!还是临大街的呢。有六十多个平米大。我看了一下,中间隔开,后面可以摆下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前面当铺子,正合适!没有那么合适的了!
春草说,真当的?那租金贵不贵啊?何水远说,起先当然喊得很贵了,我跟她砍价嘛。我说我才从外地来的,还没有资本,让她多关照。等以后经营好了再补偿她。女人嘛,马上就心软了。春草说,怎么,是个女的?何水远说,你别多心啊,我不是故意找女老板的,她家门上写着出租嘛。春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她一个女人能不能做主?何水远说,她能做主,我看了她的执照,她是法人。春草说,法人是什么意思?何水远说,法人就是老板,她能做主的。我已经答应先交一千二百块定金,我得赶快送钱去,不然想租的人很多。她说每逃诩有人去问,她是看我老实本分才答应我的。
一千多块钱?你不是说很便宜吗?春草吃惊不小。何水远说,一千哪里算多?人家本来还要我交半年的,我说了半天才同意先交三个月。
一听说要一家伙拿出去那么多钱,春草心疼得够戗。虽然她现在说不起话,可心疼还是照样心疼的,而且会更心疼。他们没有多少钱了埃因为心疼她就有些生疑,有些不踏实。可存折已经掌握在何水远手里了,她只好不停的唠叨,说嘎好的地方怎么会没人要呢?怎么会便宜呢?有点奇怪埃何水远不满的说,奇怪什么?那是我运气好。噢,就兴我老触霉头,不兴我运气好一次?
何水远说完自负的走了。
春草站在那儿越想越不对劲儿,她不能不小心,他们没有家底可折腾了。春草想了一下,决定给娄大哥打个电话。她现在只能找娄大哥了,娄大哥是她认识的唯一可依靠的城里人。她已经很久没和娄大哥联系了,唐突就唐突吧,无论如何不能上当。
电话一接通,春草就直截了当地把他们想租房子的事,以及何水远看中的那处房子,以及价格,一古脑儿的跟娄大哥说了。春草相信在这个问题上,娄大哥怎么也比何水远有经验,她想问问娄大哥是否合算,城里租房子真有那么便宜的?
哪知娄大哥一听那个街道的名字,马上大呼小叫起来,说,哎呀呀,还好你告诉我,那条街的店可是租不得的。春草说,为什么?娄大哥说,那儿马上就要拆了,拓宽街道,你们要是租下来就惨了。可能一个月以后就拆。千万不能交租金。
春草一听,腿都软了,说了声谢谢娄大哥,拔腿就去找何水远。
可是何水远已经走掉好一会儿工夫了,他肯定是先去银行取钱了。春草跟水产大嫂打了招呼就追出门去,追到他们常去的储蓄所。她一眼就看见何水远正站在储蓄所门口的汽车站等车呢。大太阳底下皱着眉头。春草叫了一声阿远,但街上太嘈杂了,加之正好有辆车停靠过来了,何水远完全没听见,一家伙就跳上了公车。春草拔腿就追,跟在公车后面撵。公车虽然开得磨磨蹭蹭,但比人还是要快很多的,春草急得不行,边跑边喊:
阿远!阿远!
引得路人皆驻足观望,看稀奇似的。春草管不了这些了,继续边跑边喊。日头很毒,晒得她眼前发黑,她不顾一切的追,喊,好像在追一个抢走她钱的强盗一样。一个蹬三轮的心眼儿好,冲她说,大姐,你是不是要追那个公共汽车啊?你坐上来我带你追。春草不敢坐,怕他要钱,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那个三轮车师傅说,你要是有急事就先坐上来好了,反正我也没有客。春草就上去了,三轮车蹬得飞快,靠近了公共汽车,春草大喊,阿远,阿远!仍没有喊答应。
春草正绝望的时候,公共汽车忽然停了,原来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了。
春草跳下三轮,跑去拍打公共汽车的门,售票员探出头说,这里不能上车的。春草说,我有急事找车上的人。售票员说,那也不行。春草急了,更用力地打门。售票员说,你做啥啦,有毛病啊?汽车开动了,春草人没站稳,一下被挂倒在地上,三轮车师傅趁机大喊:撞人了!撞人了!
公车司机不知出了什么事,停住车,打开了车门。春草竟然一跃而起,跳上车挤进人群中。售票员气得连连骂她神经病,她充耳不闻,一把拽住了坐在车厢角落里的何水远。何水远竟然沉浸在自己的成功里,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见春草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春草却露出笑脸说,我总算追到你了。
何水远被春草拦住,自然没把钱交出去。
但夫妻俩回到家才发现,春草摔得很重,膝盖上的裤子破成一缕一缕的,里面血肉模糊。春草在街上还没觉得疼,回来一坐下,简直就站不起来了。何水远连忙把她背到医院去看,一拍片子,髌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至少得躺上三个月。春草傻了,她从来没想过她会摔成个瘸子,她一个劲儿问医生,能好吧?不会一辈子当翘拐儿吧?医生说,你年纪又不大,只要老老实实休息,躺着不要乱动,会好的。
何水远叹息说,这一千块算是白省了。春草生气的说,我痛都痛死了,你还讲这种话!你倒是说说怪啥人?何水远赶紧住嘴。
春草的整个右腿都打上了石膏,白生生地横在床上,吓得两个伢儿都不敢近前了。这下好,什么活儿也不能干了。春草很是觉得抱歉。何水远说,摔都摔了,就别想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春草说,安什么安啊?你还想我一辈子躺着?何水远说,我是好心嘛。你这么多年做死个做,也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春草说,等我腿好了我让你也在床上好好躺几天。何水远说,好了不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你想我也断腿啊。
娄大哥知道后专门来看了春草,给她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春草在这么些日子后再看到娄大哥,没有任何不自然,反而觉得很亲切。倒是娄大哥有些不自在,他放下东西,站在那里跟何水远说了两句话就走掉了。走的时候甚至没看春草一眼。春草想,等她腿好了,她还是要去看他的,去他那个舒适家里坐坐,他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至少在春草看来算是亲人吧。
好在他们的运气不错,正为房子犯愁的时候,市场里有家小店生意不好关了门,空出一个偏棚。春草拄着拐杖去找市场管理员,说了一堆好话,把它租了下来。只是这一间和他们原先的铺面隔着点儿距离。但毕竟好多了,宽绰多了,春草带着两个孩子住到那边,何水远一人住在这边守着铺子。一家人总算可以躺直了困觉了。
春草想起大姑妈说的话,老天爷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真是这样。何水远说的是另一种话,他说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春惭淌,什么是因祸得福?何水远说,喏,本来很倒霉的事体,却相跟着带来一件好事体。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春草说,哦哟好了,不要老讲这种耳朵听不懂的话。何水远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在这里谆锟最好,又省钱又方便,也有熟客。做生意就是图个人气旺嘛。春草说,我早说过在这里租嘛,是你非要到外面找的。何水远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把钱弄光了,要是我们家底厚一些,在外面大街上当然比在这里好。我是安慰你才说因祸得福的。
春草一听他又提那笔给母亲开刀的钱,马上不响了。但何水远还不罢休,说,阿草我还是想不通,你个娘对你真是不好,你怎么那么巴心巴肝的帮她啊?春草似笑非笑的说,我不想她死。有我姆妈在我挣钱的干劲儿才大。
何水远有些愕然的望着她,不知她的话有几分是真的。骨折后春草成天躺在床上,不但干不了事情,还得有人照顾她。用何水远的话说,一个壮劳力变成另一个壮劳力的累赘了。这日子不是一天两天,按医生的话是三个月,他们不得不考虑请个小工了。何水远一个人忙里又忙外,确实扒拉不开。
起初春草还有些舍不得钱,后来看何水远每天忙完生意还得给他们娘仨儿弄吃的,一个大男人家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也觉得过意不去,就主动说了。何水远大概早想这事了,连忙说,我到保姆市场找个小姑娘好了,很便宜的。春草却不肯。女人的本能让她反对弄个小姑娘回来。
这事不知怎么让市场管理员知道了,主动上门说他的侄女从新疆到这里来找工作,正闲着呢,可以过来帮他们。钱嘛,多点儿少点儿都行。
春草一看这情形,也不好意思拒绝,自己才为铺面的事求过他,就答应下来,还满面笑容,很乐意的样子。心里却想,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何水远去找个乡下的小姑娘来。
管理员的侄女十九岁,叫吴丽珍。春草也跟管理员一样叫她阿珍。春草说每个月给阿珍一百五十元工钱。管理员很是高兴,一再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他。管理员走后何水远直叫心疼,说如果去保姆市场请个小姑娘八十块就够了。春草说,那不一样的,这不是给她的,是给她叔叔的。但一想到阿珍不但拿一百五十元的高工资,还吃住和他们一起。春草也是很肉痛的。她想,幸好就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她的腿好了,就不再请她了。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
阿珍一早来,一晚回,成天跟何水远呆在一起,弄得何水远很少有时间过来看春草她们娘仨了。春草如果问起,他就说他是不放心阿珍,怕她卖了货不记账,把钱揣自己身上,所以不敢离开。春草没话了。
等春草腿稍微好一点儿后,她就拄着拐杖去铺子那边,一来帮帮忙,二来嘛,也是不放心。春草能守铺子了,何水远就让她守铺子,自己和阿珍两个跑外面,还是成天和阿珍在一起,弄得春草有怨气没脾气。
要说阿珍手脚还是麻利的,眼里有活儿,嘴也甜,有了她生意也好。她叫春草阿姐,叫何水远阿远哥。两个小伢儿万万和元元也喜欢她。可是不知怎么,春草心里总有些不对劲儿,叫她说她又说不出什么来。是不是她对何水远特别好?可是她对自己也不错埃那就是何水远对她特别好?也说不上的,何水远常常为做错事骂阿珍,阿珍一生气,就会上她这儿来告状。那是为什么?
春草有意在何水远面前说,阿珍对你很好嘛。
何水远马上板着面孔说,不要瞎讲,人家一个小姑娘家。春草没趣了,只好不去想。
春去夏来,阿珍渐渐成他们家人了,好像遇上了雨水特别好的季节,筷子插下去就生根长成竹子了。春草的腿三个月后果真好了,去掉了石膏,可以随便走路了,她几次在阿珍面前说,你看看我这腿,哪里像是摔过的?阿珍笑笑说,阿姐你还是要当心呢,再摔一次肯定就好不了了。春草想,我为什么要再摔一次呢?奇奇怪怪的。
春草在管理员面前试着提了两次,意思是阿珍该正式出去找个工作了,管理员却说,工作不好找,再说她跟着他们他放心,让她学学怎么做生意,以后才好自己做。春草私下里问何水远这事怎么办?他们总不能永远雇个人吧,他们又不是地主老财,哪有那么多闲钱?一个月一百五十也不少呢,还在他们家吃顿饭,一年结结实实就得多花掉一千八百元。那是小数字吗?
一说到这事,何水远总是事不关己的说,我随便你,是你叫她来的。春草噎着了,不满的说,我看你是想留她呢。何水远说;我想留她?我留她干吗?你叫她走好了,你看我留不留?真是会瞎讲。春草瞪何水远一眼,不满道:你不要嘴硬,我看你就是喜欢和她粘在一起。你只要和她在一起,脸孔就跟那个煮红薯一样又甜又软。何水远说,你简直是胡说八道!一边反驳一边却忍不住笑出来。
这下可是跑不掉了,春草说,你看我说什么了?你自己都熬不牢要笑。还不承认。是不是像个煮红薯?
何水远说,你把你老公说成什么了!既然那么不放心,那我把存折交给你好了,我身上没钱,总不会怎么样吧?
春草一想也对,先把经济大权抢过来再说。
好在生意一直不错,她也只好将就这么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