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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处暑:满视觉红细胞

1996年

春草不是不累,她累得厉害。白天忙的时候还不觉得,晚上回到家她简直不敢挨床,因为一挨床她就再也起不来了。她总是撑着把两个孩子先弄睡,再把该做的事做了,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浑身真是散了架子一样瘫在床上,胳膊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有时候她会想,明天早上我会不会起不来了?但闹钟一响,她仍一骨碌爬起来。她没有一天是睡醒的,全是闹铃闹醒的。

过年春草也没歇息。春草不是不想回家,她想得很。自从何水远跑掉后她就特别想家,心里孤单。但正因为何水远跑掉了她才不能回家,她丢不起那个脸,老公和人跑了,算什么啊。在别人面前,比如蔡大姐,或者曹主任,她都说老公在外地打工去了。

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快要熬过去了。

何水远走了一年多了,但春草心里仍笃定他是要回来的。正如娄大哥说的,他们又没离婚,他们还是一家人,他不回家能上哪儿去?他河水流得再远,也总是从她这里流出去的。为此春草春节给两个伢儿买新衣服时也给何水远买了一套,放在那里,让衣服和她一起等他。她还给水清寄了钱,以何水远的名义,她要证明他们这个家没有散架,还是囫囵个的。从水清的回信看,她不知道何水远跑掉的事,或者说,何水远没有跑回家去。水清的回信是写给他们两个的,哥哥嫂嫂。水清说水亮马上要高考了,一有结果就会告诉他们的。叫他们放心。

水清的信是蔡大姐帮着读的。读信时蔡大姐又一次问春草,你老公怎么那么长时间也不回来看看你们啊?春草说,路远哎,舍不得路费。

五一节时,蔡大姐要在家里请客,让春草帮忙烧菜弄饭。蔡大姐说,请的都是她老公一起下乡的知情,老朋友,吃了饭还要打麻将,所以不愿意到外面去。本来春草想借这个节好好休息一下的,但蔡大姐说,没有你我还不敢请客呢。耽误了你休息我会补偿的。春草马上说,哎呀蔡大姐,看你讲到哪里去了?我帮你做都是应该的。我反正也闲着。

请客那天,春草很卖力,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买菜洗菜杀鸡剖鱼剁肉全是她一个人,一直忙到晚上,吃过饭一大堆碗筷也是她一个人清洗的。春草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让他们坐在艳艳的房间里看电视,两个孩子也乖,拿着两颗糖坐在电视机前就没挪地方。

几个客人边吃饭边夸她,说她菜烧得不错,有点儿水平,动作也麻利。蔡大姐高兴,也就趁机表扬了春草几句,说她一个人带两个伢儿,还做两家的家政,很能干,很会吃苦。客人中有一位就说,那真是难得,我也想请一个就是没合适的。我们公司缺个做夜餐的。别看现在临时工多,又能干又勤快又老实的少。大家都说,可不是吗。有个女人还说,她连着请了三个都不满意,一个菜烧得极为难吃,一个动作太慢,一边干活儿一边还看电视,一个更糟,手脚不干净。现在这个嘛,做事情马虎,但算好的了,凑合吧。

春草把话听进耳朵里,客人们打麻将时她也没走,帮着倒茶什么的,听他们聊天。她很快弄清楚了几位客人的身份,说想请人做夜餐的那个男人,是个家电公司的经理;说连着请几个都不理想的女人,是个小学校长。春草动了心思,客人们互相留电话的时候,春草用心记住了那位经理的电话和那位校长的电话。女校长姓林,经理姓叮她记得牢牢记的。

星期一再去蔡大姐家做饭时,春草先给那位林校长打了个电话。春草热情洋溢的说,林校长,我是春草哎。林校长有些疑惑的说,你哪位?是学生家长吗?春草说,现在还不是呢,以后会是的。我是蔡大姐家那个春草,你忘了,你昨天还说我菜烧得好。林校长似乎想起来了,说哦,哦。找我有什么事吗?春草说,我听你说家里想请个人?你看我来做怎么样?林校长客气的说,你当然很好了,可我家里现在有人做啊。春草说,你不是说她不称心吗?我想你工作那么忙,没个称心的人做家务太要命了,我是很认真的。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做事情认真。不信你问问蔡大姐。林校长说,这个我相信,可是现在我没有什么理由辞退她,说好一个月的试用期,才做了几天。春草说,是这样啊?试用期什么时候满?林校长说,还有半个来月吧。春草马上说,那不要紧,我过二十天再打好了。如果那个时候她还不让你满意,我就来,好不好?林校长说,到时候再说吧。

春草这边说完,那边马上又把电话打给丁经理。跟丁经理春草就很直截了当了,上来就说,丁经理,我到你公司来做夜餐好不好?丁经理说,我倒是愿意,可你不是在帮蔡大姐吗?春草说,我不会影响她的,反正你那里是夜餐,她这边是晚饭,我做完她的晚饭再上你那儿来,正合适。丁经理说,你白天做了晚上还做,能行吗?春草说没问题的,我晚上闲得无聊。丁经理说,我考虑一下吧。春草说,好的,你先考虑一下。我等会儿再问你。

半个小时后春草又打电话过去了,问丁经理,丁经理你考虑好了吗?丁经理有些不快的说,你这个人怎么盯得那么紧啊?才多长时间啊?春草笑说,我想对你这个大经理来说,这点小事考虑几分钟就好了嘛。丁经理说,再是小事,我也要和我们这里的人商量一下嘛。春草说,喔,我不懂,对不起啊。那我再等等,你去商量。

又过了半小时,春草再打过去问,你们商量好了没有丁经理?这回丁经理真的不高兴了,说,哪有你这样找工作的?你以为我上班就办你这一件事情?春草连忙说,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我没办法,等一歇儿我离开这里就没有电话打了。我想知道到底行不行。你要是告诉我不行我就再也不打了。丁经理没回答,似乎仍有些不快,春草又说,我保证你找了我不会后悔的,真当的,我一定会好好做的,我原来在单位上工作个辰光还当过先进呢。我很能吃苦的。丁经理终于说,好吧好吧,你明天过来吧。

春草高兴坏了,脚趾头都动起来,连连说谢谢谢谢,当然最后她也没忘了问,是多少钱一个月啊?丁经理说,还是按我们以前的标准,一百八。春草迅速在脑子里拨拉了一下算盘,她有四百四好挣啦。搁下电话一转身,差点儿和蔡大姐撞个满怀。

春草结巴的说,你,你嘎早就回来了,蔡大姐?

蔡大姐狐疑的看着她,说,你在打电话?给谁打电话?

春草只好把事情原委告诉了蔡大姐,蔡大姐很有些吃惊,也很有些不快,大概她觉得春草利用她的关系也不先和她打个招呼,而且还用她的电话。但蔡大姐还是忍住了没吭声。春草装作没察觉,赶紧上厨房去烧菜。一边烧菜一边大声和蔡大姐聊天,说,我这个人哪就是运气很好,遇见你这种菩萨心肠的人,那天我在楼下碰见一个保姆,很倒霉的,说她家主人又吝啬又挑剔,我跟她说你怎么帮我怎么对我好,她哦,就是不相信,说我编些闲话来骗她,我说我哪里有工夫给你编闲话?我命里有贵人相助。

蔡大姐终于接话了,没好气的说,你多少能干啊?啥人能跟你比啊?春草笑嘻嘻的说,我哪里能干噢?我除了一双手,什么都没有的。蔡大姐说,你还有一张嘴嘞,最会讲话的嘴。春草说,我不会讲话的,我讲的话都是糯米舂年糕,实打实的哎。蔡大姐说,看看,还说不会讲,死人都要给你讲活了。春草又笑了,小有得意的说,我也不晓得我个张嘴像谁,大概是像我姆妈。我姆妈当过妇女主任的。

说了两旬讽刺话后,蔡大姐的脸色也就渐渐平复了。

春草的生活又增添了新内容,或者说又开始了新的生活状态。现在这样虽说比原先做炒货还累,但少操心,旱涝保收。

她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先送孩子上学,然后回到家赶紧把两个孩子弄起来,让他们吃好饭,自己再出门去给曹主任买菜烧饭做饭,中午赶回来弄自己家的饭,弄得多一点,连晚上两个孩子吃的也一起弄好。因为要做夜餐,她不能再带孩子出去了。下午她去给蔡大姐买菜烧饭,给蔡大姐烧好饭就直接去公司做夜餐,两个孩子就自己在家吃中午剩的。在公司做好夜餐是七点半,出去干了一天的维修工人一般是八点左右回来,她就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回家。

每天都是两头摸黑,围着四个炉台转,连上自己家里,春草每天要做五顿饭。惟一可休息的是星期天了。但为了报答丁经理,她又主动提出每个星期天给丁经理家搞一次卫生。不要钱。没想到搞了一次后,丁经理一家满意得要命,不但窗明几净,连抽油烟机、炉台和几口老黑锅,都给她擦洗得锃亮如新。丁经理的老婆觉得不给钱实在说不过去,硬要塞给她二十元。春草打死不接,说给钱她以后就不来做了。丁经理于是动用职权,给春草每月又增加了五十元工资。

全部加起来,春草一个月可以挣四百九了。

蔡大姐知道后说,春草你可真行啊,都赶上我了。

春草说,你讲笑话嘞,我就是再活一辈子也赶不上你埃蔡大姐说,你看你一天跟个机器似的转转转,也不嫌累。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春草笑说,要吃咸鱼还能怕口渴吗?再累也认了呀!哎你不要讲,有时候我也满佩服我自己呢。

春草哪能不累呢?累得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不累了。她浑身的肌肉骨头都被她做成铁疙瘩了,没了知觉,什么累啊苦啊烦恼啊,她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做。但林校长那边的事,她还是牢牢记着的。之所以记那么牢,是因为关系到两个孩子的读书问题。

六月初,春草又给林校长打去电话。这回林校长热情多了,说春草啊,我还正想上蔡大姐那里去找你呢,我已经把家里那个辞掉了,太不满意了。现在我忙得不行,真希望有个好帮手。你能来吗?春草马上说,能的。我明天就来。上午来,好不好?

这边一说好,那边春草就把曹主任辞了,她不可能一个上午做两家。她跟曹主任说的理由是天太热,她身体受不了了。曹主任急了,说孩子面临期末考试,没个人不行。情急之中表示愿意给春草增加工钱。春草想想说,如果你们确实需要帮忙,早上送胖胖的事我还可以接着做,也不要你们加钱了,但午饭是肯定不行的。曹主任只好同意。

春草终于走进了林校长家,这是她最想进的一个家门。

林校长也是一家三口,有个上高中的儿子,有个在市政府做事的老公。挺美满。春草想象中的校长家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在林校长家做的非常用心,比任何一家都用心。林校长对她十分满意,说春草是她遇见的最好的家政服务员。看,人家林校长就不说保姆,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春草说,你才是我遇见的最了不起的女人嘞,一个女人家当校长,管那么多人,啧啧,真厉害。林校长笑道,你满会讲话。读过多少书?

一说这个春草顿时神色黯淡,心里那个疤又被揭了一下,有些痛。但她仍笑着说。我是个文盲哎。林校长吃惊不已。春草说,我只念过一学期的书。家里穷,不让我念了。林校长说,看你脑子蛮灵,要是有机会读书一定能读好。春草马上说,是的啊,我虽然只读了一个学期,但我考了第一名,有张奖状呢。林校长转头对儿子说,听见没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读书的,要珍惜才是。儿子爱搭理不搭理的,没有说话。春草说,他的命好,不用想这些事。

天气越热,消耗的体力就越大。春草每天回到家都一身精湿,衣服紧贴在脊背上,一挨墙墙上就是个水樱春草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汗水分分秒秒的泡着她的身体,差不多要把她腌成一块咸肉了。他们的小屋像个蒸笼一样。春草早上走的时候先用旧被单把西边的窗户遮住,这样晚上回来屋子里才稍微阴凉一点。两个孩子都长了一身痱子,春草再也顾不上照顾他们了。她总是跟他们说,立秋就好了,再忍忍,立秋就好了。

但春草自己终于没忍到立秋,这天中午她刚从林校长家出来,眼前突然一黑,就栽倒在地上了。

醒来时她躺在医院里,林校长的一个邻居把她送过来的。医生说她中暑了。春草爬起来就要走,医生说她最好去查个血,再验个尿,她脸色蜡黄,可能是严重贫血。

这时林校长也赶来了,劝她一定查一下:你老是喊腰痛,恐怕不止是贫血呢。春草不肯,说我哪里有时间生毛病啊?勿碍事的,就是太累了。林校长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听劝?查个血能花多少钱啊?你要是垮了你两个伢儿靠谁去?

春草只好去查血查尿。结果出来,果然如林校长说的,严重贫血,尿检的红细胞竟然是满视觉。意思是说,她尿血了,还很厉害。春草不相信,说我的尿又不是红颜色。医生说真要红的还得了?医生当即要她住院,她坚决不肯,说家里有两个小伢儿没人照看,不能住院,给她打针好了。医生无奈,只好让先她输三天液。

林校长看她躺在那里憔悴的样子,感慨说,春草啊,你那么拼命做,真不要命了。春草说,林校长,我不拼命做,我的伢儿怎么读书呢?我一定要让我的两个伢儿在城里读书。林校长感动了,说,孩子读书的事,我会帮你的。你是个好母亲。春草顿时喜笑颜开,觉得自己这场病生得蛮合算。

每天下午躺在床上输液,成了春草最大的享受。她还从没这样在大白天躺着不动过,除了骨折那些日子。即使骨折那些日子她也爬起来在屋里挪动着,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现在手上扎着针,她是一动不能动了。她索性放开来睡,一睡两三个小时,对她来说可真是大补了。春草连睡三天,或者说连输三天液,竟然很见效,再一验血,红细胞从满视觉减少到了十个。腰也没那么痛了,烧也退了。关键是,身上又有力气了。

但按医生的意思她还得输几天,起码把红细胞减少到五个以下。春草怎么也不肯了。每天二十块钱,多输一天等于她白做一天。医生无奈,叫她回家好好休息,说她得了这样的毛病以后不能太累,还得注意营养,她的身体已经透支了。

春草不明白透支的意思,但她知道自己生病的确是太累的缘故,回想起来母亲也常说腰痛的,没准儿母亲也尿过血,只是农村人不懂。想想母亲也是可怜,春草庆幸自己给她做了手术。春草离开医院时想,看来以后自己得减掉一户人家了。减掉谁呢?林校长是最重要的,不能减;丁经理那里钱多,也不能减。只有减蔡大姐了。虽然蔡大姐一直对自己不错,可是春草还是决定舍弃她。她现在做事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孩子读书。

其实春草已经做出了选择,输液那三天她就没去蔡大姐家。早上她还是照常送曹主任的胖胖上学,上午还是照常给林校长做饭,下午才去输液。输完液晚上还照常给丁经理的公司做夜餐。所以当她跟蔡大姐提出她不能再在她家做时,蔡大姐没有太大的意外,还担忧的问她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两个伢儿怎么办?还说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她。

春草觉得愧疚不已,走出蔡大姐家时,心里酸酸的。

可她能怎么样?顾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