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
对春草来说,一九九六年的九月一日,是个比她结婚还要让她开心的日子。就在这一天,她终于把她的两个孩子送进了学校。尽管晚了一年,可总算是实现了她的愿望。
进的当然是林校长的学校。林校长动用职权,为她减免了异地就读增收的费用,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春草感激得恨不能给林校长做一辈子的饭。大恩不言谢,这是何水远告诉她的,她只是尽心竭力的为林校长做事,有时殷勤到林校长都过意不去了,她仍是觉得无法报答。
九月一日这天早上,春草肯定是全世界醒得最早的人,她一点就醒了,看看钟,又躺下,两点又醒了,再看看钟,再躺下。就这样每隔一小时醒一次,直到早上六点,她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烧好泡饭,自己换上一身最好的衣服,还是当年在蔡大姐家做的时候蔡大姐给她的,八成新,因为蔡大姐长胖了不能穿,给了她。她穿上很不自在,好像手脚被绑牢一样。7点不到她就把两个小鬼头叫了起来,给他们也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像样些的衣服,再背上今年六一节时娄大哥送的两个新书包。
等母子三人步行来到学校时,学校门口已热闹非凡,门上的横幅写着:
热烈欢迎新同学!
横幅下,大人挨小人小人挨大人全是人,那些和春草一样的新生家长们牵着自己的孩子等在那里。不同的是许多家是一个孩子两个家长牵着,左手爸爸右手妈妈;春草却是一个家长牵两个孩子,左手万万右手元元。
春草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等在门口不进去?后来听旁边人讲,不好随便进的,要举行仪式才能进。春草不明白什么是仪式,看来城里的学校和他们乡下就是不一样。她那个辰光去读书,直接就走进教室了,连个校门也没有。不一样也勿碍事,反正她的两个孩子早已报过名了,是笃定要进这个门的。但春草还是心跳得厉害,握孩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使劲儿,把元元都给捏疼了。元元挣脱掉她的手问,姆妈,老师今天会不会要我讲故事啊?春草说,不会吧。元元说,如果要我讲,我就讲小鸟讲的故事,好不好?春草说,你能记住吗?元元说能记住的。
报名那天,老师问春草,你的这两个孩子有特长吗?春草不明白特长是什么,她估摸着说,他们也就是一般长。老师解释说,特长的意思就是本事,比如会不会唱歌跳舞?会不会拉小提琴弹钢琴?或者会不会下围棋画画?等等。春草很吃惊,没想到一个伢儿还没读书就要先有这多本事。她不好意思的说,噢,他们,他们没有特长。不料元元马上提出抗议,说,我有特长的!老师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元元小脸通红的说,我会讲故事!老师笑了,说,好啊,会讲故事也很好,以后讲给同学们听,好不好啊?元元大声说,好的!春草很舒心,她从元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学校的大操场上,高年级的学生正在集合,春草看见林校长站在台子上讲话。过了一会儿,学生们敲着队鼓吹着喇叭朝大门口走来。那鼓乐声真是好听,和他们村里办红白喜事的鼓乐完全不同,透着那么一股子让人想蹦达的劲儿。可惜何水远不在,何水远若在,一定能说出好多好多的四个字儿来,比如朝气蓬勃,比如鼓乐震天,比如欣欣向荣,还有风和日丽,气象万千……林校长走在最前面,学生们走到门口,鼓乐声停止,林校长站出来,用她那无比温和的声音说,各位家长,各位新同学,你们好!现在,我们代表新光路小学全体老师和同学,前来迎接你们进入我们学校!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新光小学的学生了!
鼓乐声再起,一个个的大同学踏着鼓点儿走出来,走进人群,从家长们手中牵过一个个新生的手,然后转身往学校里走。春草浑身的汗毛立了起来,仪式原来是这样的!这样让人汗毛淋淋!一转眼,她手上的两个伢儿也分别被学生牵了去。元元回过头来朝她笑笑,摆摆小手,万万则有些紧张,一双小脚走得嘀里哆罗,有些倒腾不过来。
春草站在那儿,眼泪刷的流下来,就好像她自己被牵进了校门。她忽然用手卷成喇叭筒高声喊道:元元,万万,好好读书啊!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元元万万以同样的高声回应道:知道啦妈妈!
家长们吓了一跳,但没有人笑话她。还有人鼓起掌来。很快,校门口只剩下家长了,再过一会儿,家长们也都散去了。
只有春草还站在那儿。九月的阳光洒满她因为劳作而微微有些弯曲的脊背,洒满她缺水的干燥的脸庞,和同样缺水干燥的头发,枯干的头发因了阳光而突然有了光泽,几根刺目的白发也隐隐闪着银光,身上那件八成新的西装外套,遮不住她满身的疲惫和辛劳。但她心里却洋溢着无人知晓的巨大快乐。
什么是幸福啊,春草想,这就是了。
春草的生活从此多了很多乐趣。因为除了劳作,她还有了享受。她不再是个苦做的女人了,她同时还是个快乐的母亲。每天晚上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她就大声说:
元元,万万,给姆妈念书了!元元就朗朗的读儿歌:
迎春花,开黄花,朵朵张开小喇叭,嘀嘀达嘀嘀达,春来啦!
万万很淘,给她背算式还要加动作,是学校里学的广播体操: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一等于三,三加一等于四……一个算式配一个动作,又是冲拳又是马步,把春草笑得前仰后合,真比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营养。
万万在那里比画的时候,元元说,姆妈我给你捶背吧。春草说,不用,你读书就行了。元元说,我一边读书一边给你捶背。春草就依了她。元元一边给妈妈捶背一边说,今天我们小组做教室清洁,我觉得好累啊。我一想妈妈每天都要做哎,还要做好几家清洁哎,妈妈一定累死了。春草听了眼泪都要下来了,说,我个乖囡真当懂事啊。妈妈不累,只要你们两个学习好,妈妈就一点儿不累。
春草想,读书就是好。孩子都懂事了。
但她的经济压力显然更大了。尽管林校长帮她减免了借读费,但一些必交的钱是无法减免的,每个孩子的学费课本费班费体检费,还有什么代管班的钱,校服的钱,中午豆奶的钱,都不可能再减了,而且每样钱她都得交两份。虽然学校里说代管班钱和豆奶钱是自愿交,可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因为交不起钱而自卑。这样一来,第一学期春草基本上把她这一年多来的存款全部交掉了。她必须加紧挣钱,才能让孩子接着读下去。这样的压力对春草来说,是非常具体的,具体到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常在梦里问人家需不需要她去做事?有一回她在梦里找到一份工资很高的活路,竟然是站在校门看孩子上学。醒来后她笑自己,白日梦做到夜里去了。
万万和元元上了小学,曹主任的儿子就上了初中,不再需要春草接送了,春草本来就对蔡大姐有愧,不想总去那个院子遇见蔡大姐。所以一听出曹主任的意思她就走了。之后她给蔡大姐打了个电话,表示她现在可以帮她做了,蔡大姐有些冷淡的说,她早已另外请人了。春草听出了她的不快,猜想她一定是知道她那个辰光甩掉她一家的事了。只好作罢。
春草当然不能只做两家,三四百块钱是不够的,何况她怎么能有空闲呢?现在她上午做林校长家,晚上做丁经理的公司,下午是空的。春草觉得那个下午空着简直就是浪费钱。春草就试探着给娄大哥打了个电话。
这两年春草和娄大哥一直保持着联系,不管他新媳妇怎么别扭,逢上端午或者中秋什么的,她仍会带着两个伢儿去看他们,带着自己包的粽子腌的盐蛋,有时干脆买一只土鸡,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娄大哥的宝贝疙瘩已经生出来了,他把自己的母亲从乡下请来给他带孩子。春草每次进门先去看他们的宝贝疙瘩,好一顿吹捧,吹捧得嫂子脸上出了太阳,这才跟娄大哥说话。
娄大哥还是老样子,每次看到她都很高兴,好像他们真是兄妹一样。嫂子虽不大热情,也还过得去,总会留她们母子三人吃顿饭,走时再给两个孩子塞点儿钱。钱的数目肯定远远多过春草买礼物的花费,也是很合算的。
但对春草来说,她的目的真不在于得那点儿钱。一来她确实惦记着娄大哥,看看他心里踏实;二来她是为孩子,她不想让两个孩子觉得他们在城里孤单,他们在城里也是有亲戚的。她让两个孩子叫娄大哥舅舅,叫嫂子舅妈;第三还是为了孩子,她要让孩子看看城里人过的日子,坚定在城里生活的信心。每次从娄大哥家出来,春草都会喋喋不休的跟两个孩子进行一番励志教育。
其实不用母亲说,两个孩子也很愿意去舅舅那里的,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舅舅让他们感到了父爱。
春草这两年的情况,包括她生病,娄大哥也都是知道的,所以他听春草说还想多找点儿事做,就劝她不要太辛苦了,来日方长。春草说,伢儿一进学校,家里就好像挖了个洞,钞票哗啦哗啦的往里掉,不挣不来是埃她得趁现在做得动多做做。她问娄大哥同事朋友里有没有想请人的。
娄大哥听出她的意思了,可他不方便请她。他只是答应帮她找找看。
娄大哥问春草明年过年是否回老家?春草说她还没想好。她很犹豫,她真是想回家看看,想让两个小的能和外公外婆一起过个暖和一点儿的热闹一点儿的新年。可一想到何水远她就打了退堂鼓。回去跟父亲母亲怎么说?跟水清和公公怎么说?撒谎吗?在亲人面前不来是的,尤其是母亲,她骗不过母亲那双眼睛。可是不撒谎她又没有勇气面对真实。
娄大哥说,这个阿远,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呢?
春草说,我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他个名字取好了,何水远,一远远到新疆去了。娄大哥说,有两年了吧?春草说,二十六个月了。娄大哥说,也许他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想挣了钱再回来。春草笑笑不语。对自己的男人她太了解了,她不作这样的指望。总归他是要回来的。春草说。
春草跟林校长毛遂自荐说,她愿意到学校去扫地,不要工钱,只是表达对学校的感激。林校长说学校里已经有扫地做卫生的校工了,再说她有两个孩子要管,也不忍心啊。春草坚持要去,说自己在家闲着难受。
她真的去了。下午孩子们一上课她就扫起来。正值秋天,学校里落叶满地,春草操起竹扫把哗哗的,扫到孩子们一节课下了也没扫完。林校长见状只好跟她说,学校白天不宜扫地,灰尘太大了,对孩子不好。春草说,那我早上来好了,一大早就来。林校长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第二天春草带着两个孩子起了个大早,跑到学校去扫地。她让两个孩子坐在边上大声朗读课文,她就起劲儿的扫,从天朦朦亮一直扫到天大亮。这样连续三天后林校长觉得不是个事儿,终于跟学校后勤部门说了一下,请春草做了临时工,每月一百元,并且和其他职工一样,减免了她一个孩子的代管班费用。
春草不好意思的说,哎呀林校长,我真当不是这个意思哎,我来扫地真当是喜欢学校哎,一边扫地一边听伢儿们念书,多少惬意啊!林校长说,春草你真是会讲话,你当初要是读了书,恐怕会成个人物的。春草说,林校长你又讲我的笑话了。我是想,现在不是都兴赞助吗?我不像人家那些家长可以用钱赞助,我只会做事,我赞助我的力气嘛。林校长说,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能接受啊,现在已经是讲究经济效益的年代了,没有干活不拿钱的,这也不符合劳动法埃春草笑了,心安理得了。原来她拿这个钱是名正言顺的,符合劳动法呢。
春草是真的喜欢学校,这样的喜欢是扎根在心底,和她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的。学校是她心灵的天堂,在天堂里扫地她能不愉快吗?何况还有两个孩子给她念书,何况还能多挣一份钱。真是山也青水也绿的好事体。她每次都扫得分外仔细,还把那些孩子们不小心丢了的,或者故意扔掉的铅笔、刨笔刀、尺子、橡皮之类,一一拣起来交给林校长,林校长就在学校里摆了个失物招领的箱子,让学生们去认。几天下来,还有许多东西没人认领,春革看看都是些能用的东西啊,好好的啊,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拿回来给自己的两个伢儿用了。
开学两个月,元元就在班上冒出来了,测验常常第一名。还因为会讲故事当了个班委。相比之下万万就差点儿了,作业马虎,上课讲话,老师常让元元回来告万万的状。半期考试后春草被通知去开家长会。春草忐忑不安,不明白家长会是干吗的。她早早去了,找到元元的座位端坐在那里等,想象着老师的模样。
一个小姑娘进来了,自我介绍是班主任。春草一看,天,那么小一个姑娘,看上去比阿珍还小,一张娃娃脸,红扑扑的,声音清脆无比。春草心里打鼓,这女伢儿能当老师?想当年自己读书的时候,李老师可是比自己姆妈还大呢。但娃娃脸一开口,春草就知道了厉害。娃娃脸是教数学的,她口气严厉的说,这次半期考得不好,平均分才九十二分,得满分的只有九个同学,最低分七十一分。春草简直想不通,最低才七十一分,还算考得不好?都及格了嘛。
卷子发下来了。春草一看,元元是满分,万万是七十一。得,她把两头都占了。她发现她同桌的家长用眼在瞄她的卷子,她连忙用元元的压住万万的,然后也偷瞥一眼人家的,人家索性把卷子倒扣着,一丝光都不泄露。显然没考好。春草心里自在了一点。
娃娃脸开始分析卷子,春草发现家长们全部拿出本子和笔来刷的记录,春草傻了。为了掩饰,她也只好从元元的抽屉里找出支笔在纸上瞎划。
整个班会春草心跳加速四次,一次是表扬一百分的同学,点到了元元,一次是批评最后一名,点到了万万,一次是表扬守纪律的同学,点到了元元,一次是批评上课讲话的同学,点到了万万。弄得春草喜一下气一下,七上八下的,真是比做生活还累。
晚上春草下班回到家,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准备臭骂万万。万万显然预见到了这点,早早的上床睡觉了。春草八点半回到家时他竟然睡着了。但春草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好一顿臭骂。臭骂之后开始讲道理,讲自己小时候怎么想念书怎么念不到,为了念书还绝食;讲自己为了让他们两姐弟读书花了多大心血,吃了多少苦头。
讲着讲着听见有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一看,是元元在那里伤心落泪,万万倒好,又睡着了。
春草叹口气,看来想读书的不用说,不想读书的说也没用。
春草从此成了新光小学一年级一班优等生和差生的共同家长。好在还能平衡。春草也就认了。
但元元不干,弟弟学习不好她觉得丢人。每天回到家她连哄带吓,强行辅导万万做作业。奇怪的是,万万不怕娘,却怕姐姐。
春草在一旁偷乐,自己这女儿是生着了,比何水远还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