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又临近春节了。
从何水远欠债、一家人出逃到现在,春草没有过过一个舒心的春节。这回春草想好了,一定要让两个孩子好好的在城里过个年,过个像样的年。她辛苦一年了,两个孩子也跟着她受罪一年了。她好好犒劳一下他们,他们让他们伢觉得吃苦是值得的。春草在批发市场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在海州呆了两三年,她已经很晓得在哪里能买到她买得起的衣服了。走过去看见有一种男人的防寒衣蛮好,又给何水远买下一件。元元见了说,爸爸要回来过年吗?春草说,难讲呢。本来春草也想给自己买一件的,最终没下得了手。还是省省吧,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
年三十那天,春草锁了门带着两个簇新的伢儿上街去了。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已经没什么人了,城里人猫在家里准备年夜饭,乡下打工的赶回家吃年夜饭。一顿年夜饭搞得满世界冷冷清清,车也少了人也少了。春草倒是很喜欢,只有在这样清净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确是走在城里,而不是淹没在城里。
春草先带两个孩子到最繁华的商场里去坐电梯,这是她老早答应了他们的。尤其是万万,从老家出来时就是以此作为诱饵的。可哪里有空哟,她的所有时间都拿来换钱了。一拖拖到今朝。
百货公司的人还不少,大都是买年货的。春草牵着孩子的手来到电梯跟前。说老实话,她也没坐过电梯。站到电梯口看着电梯不停的移动,她跟两个孩子说,我们等等,等它停下来再上去。
可电梯完全没有停的意思,河水一样流个不停,倒是看见别人都一个个踩上去了,顺着河水浮上去或者流下来。春草说,乖囡等一歇儿,姆妈先上去试试啊。
她狠狠心,踏了上去,刚好踏在两节电梯之间,没站稳,嘭的朝后摔倒。两个孩子紧张得叫起来,引来旁人的目光,还有窃笑。春草心里很恼,想,你竟敢摔我?连你也来欺负我?我倒要叫你摔摔看!
春草一骨碌爬起来,却见元元已经踏了上去,尽管紧张的小脸儿有些变色,却大声喊道:姆妈,它摔你,我踩它!
春草心里顿时像喝了口热汤一样熨帖。我的好女儿,真是像我埃有这样的女儿我还怕什么呢?她踏了上去,这回总算站稳了。等她浮到二楼,元元竟然已经自己下去了。她却无论如何不敢下。看见两个伢儿在下面叫,她急,抬起脚刚碰到电梯身子就朝后倒,只好又缩回来。手心都出汗了。这时有个女人在她身后说,不要怕,不会有事的。要不要我扶你啊?春草一回头,竟然是蔡大姐。
春草那个高兴啊,比见到娘老子还亲。蔡大姐认出是春草,也很高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已经不再计较她了,好比当个亲戚了。
春草就被蔡大姐扶下了电梯。接着蔡大姐又带着她们母子三人坐了上去,又坐了下来,跑了两个来回。两个孩子很快适应了,自己开始上上下下的玩耍。春草就和蔡大姐站在那儿说话。蔡大姐说艳艳读了职高,学什么礼仪。春草说,艳艳漂亮,将来找个好人家没问题的。蔡大姐说,也只能这样指望了。春草说自己的两个伢儿也上学了,还说元元成绩好万万不懂事,还说何水远就快要回来了。
蔡大姐感慨说,春草你真是不简单。这么些年一个人在这里打拼,还带着两个伢儿。
春草笑说,我有什么不简单啊?我除了做生活什么也不会,不认字,也不会讲啥个道理。
蔡大姐说,你很顽强,这就不简单。
春草说,我经常都在想,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往前走的。走走路就好了。现在我下坡,总有一天我要上坡。啥也不会老走下坡路,要老走下坡路还不下到海里面去了?
春草说着自己就乐起来了。春草觉得她这样和蔡大姐站在一起聊天时,就好像她和蔡大姐是同事是朋友,在拉家常。这种感觉让她舒心。
最后蔡大姐说她还有不少年货要买,让春草空了去家里玩儿,走时也没忘了给两个小鬼头一人十元的压岁钱,这让春草真的有些不好意思,想起自己种种对不起她的地方,心里不大自在。
从百货公司出来,春草带两个孩子去了最大的公园,看那里的灯会。灯会的灯虽然还没点亮,但张灯结彩已显示出了热闹气氛。逛到挨边晚上,春草又带两个孩子吃了一顿麦当劳,把两个孩子高兴得不行,小脸通红。
万万说,妈妈我们以后还在城里过年啊,让外公外婆也来。春草最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了,连说好的好的,我们以后还在城里过年。以后妈妈挣钱多了,租个大房子,就把外公外婆接来。元元说,还有爸爸。春草说,对,还有爸爸。
晚上回到家,春草切了点自己做的香肠腊肉,拿出一瓶最便宜的绍酒烫了烫,跟两个孩子说,我们也来吃年夜饭喝老酒,好不好?两个孩子欢呼雀跃。春草给他们一人倒了一小点儿酒,自己倒了一满碗,说,姆妈辛苦一年,你们两个也辛苦一年,今天我们好好的开心一下,来,干杯!两个孩子说,干杯!
三只碗碰得清脆响亮。
春草说,姆妈祝你们两个聪明懂事。元元说,我祝姆妈身体健康!春草说,我祝外公外婆身体健康!元元又说,我还祝姆妈挣好多钱!万万急了,说,该我讲了该我讲了,我祝妈妈再给我买麦当劳吃!元元说,还有新衣服和新鞋。
春草一碗酒喝下去,脸孔像穿了新衣裳一样,心里也热乎乎的。元元说,姆妈我们又到海边去喊好不好?春草说,今天不来是,今天嘎冷,会冻感冒的。元元说,我想喊哎,喊起来好玩儿。春草说,那就在家里喊好了。
元元就亮开嗓子喊了声:过--年--啦!万万也喊:过年啦!
春草和他们一起喊:过年啦!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看春节晚会的时候,没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快乐声音,也许有人听见了,把他们当成了电视里的声音。但老天爷知道,这是天堂里的声音。
喊完了,吃完了,两个孩子心满意足的睡觉,春草把能盖的全部都堆到了床上,包括脱下来的衣服。整个冬逃诩是这样,母子三人靠挤在被窝里互相取暖。有时春草还能提起精神,就把当年姑妈讲给她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再讲给两个伢儿听。多数时候是困得倒头就睡,梦也懒得做就一觉到天亮了。
第二天娘仨都睡了懒觉,一年一回啊,一定要睡的。起来后春草想,按规矩,今朝该出门拜年了。要把年过像样了,那过年的花头一样不能少了。吃过午饭她把两个孩子收拾利落,去娄大哥那里拜年。娄大哥是她在这里唯一可走动的人。
天气晴朗,城里人一家子一家子的走出门来,大的小的都穿得新簇簇的,傻乎乎的。鞭炮声不知在哪里炸响,起起落落,时有时无,让春草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春节。那时她一个人背着元元出来找何水远,天寒地冻的,好难熬啊!不想七年过去了,她还在过着这样不安定的苦熬生活。春草不愿承认自己命苦,就往好里想,那和七年前还是不一样了,两个伢儿在城里读书了呀!这不是她最想要的吗?至于何水远,他总归会回来的,说不定很快了呢。
娄大哥一见春草就说,嗨春草,我正想去找你呢,你就来了。春草以为他找她是因为过年,就说,我肯定会来的呀,这个年给谁都可以不拜,给你娄大哥和嫂子是肯定要拜的喽。春草给娄大哥带了些她自己做的酱肉,还提了只活鸡。为了送活鸡她早早买好,已经在家里养了两天了。她很想重复第一次来娄大哥家的那些经历,她为他杀鸡炖鸡,为他收拾屋子洗衣服。
但她刚挽上袖子要进厨房,就被娄大哥拉住了。娄大哥说,春草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春草说,我一面做事你一面说好了。娄大哥说,鸡不要忙着杀,家里现在的菜吃不完的。春草说,不杀你还能养着?我给弄弄好,你冻起来以后吃。娄大哥只得依她,说,我去拿张报纸给你看。春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照样忙自己的,弄了个小碗放上盐,然后一手提刀一手捏着鸡脖子,准备放血。
娄大哥拿来报纸说,阿远是去的新疆吧?春草说,是。娄大哥说,前天我在报上看到条消息,说有几个去新疆打工的民工遭遇很惨。不知有没有阿远?
春草一怔,着急的说,你念给我听听。
娄大哥念道:《乞讨九千里,泪洒回乡路》。本地三民工新疆打工分文未得,为回家沿铁路步行,爬过火车,吃过野果,靠放牛人的玉米饼在冰雪中翻越秦岭,走烂十双鞋历时半年方到达本市。
春草的手一时有些发软,捉不住鸡了,她丢下鸡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娄大哥说,这上面没说名字,但说到其中一位姓何。春草一惊,说,真当的?他叫何什么?娄大哥说,只说姓何。春草急急的说,那上面还讲什么了?你快念给我听。
娄大哥念:一位叫姓王的民工说,他们去年在新疆摘棉花时,一个叫莫衡中的老板要他们今年去种棉花,包吃包住还拿工资。今年他就和七个同乡一起去了,加上云南四川的民工二十多人。七月初,一场洪水将棉田和房子全部冲毁,他们的衣服被子和证件全部被冲走。见损失惨重,老板悄悄跑了,民工找了当地镇政府,民政局和派出所,可当地财力有限,只给他们每人解决了20元钱。而从当地到乌鲁木齐,汽车票就得六十多元。没办法,从七月中旬起,他们就一边找工作一边往回走。因没有身份证,找不到活干,到乌鲁木齐时已走散了十多人,只剩下五人。一位姓何的民工说……喏,这里就说了一位姓何的民工。
春草说,他讲什么?
娄大哥又念:一位姓何的民工说,他们听人说走铁路比较近,就沿着铁路走。中途又有三人走散。有一回他们爬火车,只坐了一站就被赶下来,还关了一晚上,以后就再也不敢爬火车了。遇到桥梁隧道,守护的人不让过,只好翻山绕道,耽误不少时间。身上的钱很快用完,只能沿途要饭,晚上就在树下、街沿边、火车站候车室睡觉。夜里冷只有烧点儿柴火取暖,没吃的就吃野果。有一回吃野果拉肚子,拉得浑身无力又绝望,他说要不是想到家里还有老婆跟两个伢儿,他真是不想活了。
春草的心抖起来,一定是阿远,一定是阿远。天哪,作孽啊,他竟受了那么大的罪!
春草把手上的刀往案板上一丢,解下围裙说,我去找他。娄大哥说,你上哪里去找?春草说,去报社啊。娄大哥说,他不可能呆在报社的。春草说,写这个文章的人总知道他在哪里的。娄大哥说,不一定的。这样,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娄大哥按报纸上的读者热线打过去问,对方说那位记者不在。娄大哥就留下了自己的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找他。春草已经魂不守舍了。没有消息时她反倒心定,认定他是要回来的,现在有消息了却让她不得安宁。他真的回来了吗?他到底在哪儿?她真想马上见到他。可她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她只能等着他来找她们。
春草没心思过年了,匆匆离开娄大哥家。
这一天春草都不知怎么过来的。离开娄大哥家后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她原来开炒货的市场,想找管理员问问他侄女回来没有,可人家说管理员已经不在这个市场了,有一年了。这下她更是六神无主,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盯住每一个男人看。如果不是天气太冷,她还不知道要游荡到什么时候。这个年初一糟透了,年三十的好感觉全没了。老天爷也趁机降温,小北风刮得呜呜响。两个伢儿的脸蛋冷得发白,清鼻涕直流。春草不敢在外面停留,赶紧带他们回家,烧了一大锅水给他们烫脚,烫到他们小脸红起来为止,然后又熬了一锅姜汤,让他们一人喝了一碗,这才放心一些。他们哪里生得起病埃两个孩子睡下了,春草出去倒水。从公共水房出来,她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叫,是阿草吗?春草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平日里都没人来,何况今天这么冷的天气。
但那人又叫了一声:阿草吗?春草不由得一惊,只有何水远这么叫她。她回头,看到门口有个人影,她迟疑道:你是啥人?黑影走上前来,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胡子拉碴的,目光呆滞。春草还在迟疑,那人说,我是阿远。
春草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何水远!活脱脱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两年来她想他想得眼里出影儿,可真人出现了她却无法相信是真的。她立刻想到报纸上说的事情:你真当报纸上说的是从新疆走回来的吗?何水远点点头。
春草木呆呆的,把同样木呆呆的何水远领进房问。
灯光下她认清了,那的确是何水远。何水远看见床上的两个孩子,朝他们笑笑,但笑得很吓人。两个孩子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的父亲。
春草发现何水远在发抖,一摸额头,滚烫。她一句话没说,重新打开炉子给他熬姜汤,让他喝下后,又烧了一大锅水给他擦洗。小时候母亲就是用这种办法给家里人治感冒的。春草让何水远趴到床上,给他擦背,用力的擦,擦红为止。
给何水远擦背时,春草看到了他背上的那个疤痕,就是那年家里失火时留下的,一根烧红的房梁砸下来,在她和他的身上同时留下了印记。当时她还说,他们这对夫妻再也不会弄错了。春草再次确证,这是何水远,是她失去了两年的丈夫。春草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掉在何水远皮包骨头的背脊上。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但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全部折腾完已经很晚了,两个伢儿都睡着了。春草把剩下的绍兴酒烫了一下,倒了一碗给何水远,说,今天是年初一,你喝杯老酒吧。也算是和我们一起团年了。
何水远接过碗,满脸羞愧的说,阿草,我……我……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春草说,好了,不要讲了,什么也不要讲。来,喝光掉。何水远一仰脖子,把酒喝掉。春草说,困觉吧。
春草竟然倒头就睡着了,一点儿也没失眠,似乎还睡得特别香。她真是被何水远锻炼出来了。只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觉得不像往常那么冷了,身上很暖和。再一想,噢,多了一个人。虽然挤得不行,但真的暖和了许多。
春草心里也暖起来,她又有丈夫了,他们又是四口之家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去烧饭。烧好饭两个伢儿都醒了,何水远还在睡。元元跪在床上用力推他,喊:爸爸起床了!万万也跟着喊,爸爸起床了!过年了!
何水远睡得很沉,任两个孩子推,翻个身又睡了。春草站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何水远,看着身边的两个孩子。她又想起蔡大姐问她的话,你觉得幸福吗?春草想,什么是幸福?大概这就是吧。她拦住两个孩子,说,让爸爸困觉,让爸爸好好困一天。
何水远就这样出现了。
就这样回到了春草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