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验证实了我们的结论。”纪冰说,“就像我昨天告诉你的,所谓记忆分为陈述性记忆和非陈述性记忆,你还记得吧?”
“嗯,你说陈述性记忆就是可以用概念表示,用语言说出来的,比如我记得老师教过我的勾股定理: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的平方。非陈述性记忆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身体性记忆,比如骑车怎么保持平衡,怎么说也说不清楚,但是学会了自然就记住了。”
“你记得不赖嘛。”纪冰笑着说,“看来陈述性记忆方面你一切正常,并不随着时间跳转而改变,但非陈述性记忆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昨天你花了好几个小时学会了双手交错抛两只苹果,虽然学得马马虎虎,但一般来说也不可能睡一晚上就全忘记了。假设你的大脑属于正常水平,这个实验就说明,非陈述性记忆是不会跨越时间跳转留下来的。”
“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记忆不属于人的心灵的一部分,从生理学上来说不在人的大脑核心区域里,而是被小脑和大脑边缘的一些系统掌管的。它完全不能被调动到你的意识中。你学过数学,所以你可以说出勾股定理的证明。但你学过骑车,就没法说出应该怎么骑。这种记忆实际上相当于你身体状况的一部分,就像有的人动作灵活,有的人动作笨拙一样,能够通过学习而改进,但每次时间跳转之后,又会返回原状。”
“就跟睡眠那样?”
“就跟睡眠那样。就算我们到了夜里3点困得不行,但当回到早上6点47分后,又是睡过一晚上的状态,并不会感到太困倦。而那些早上困倦的人呢,即使一直睡到晚上,跳转回来之后仍然很想睡觉。因为这是一种身体状况。”
韩方赞同地连连点头。自从第30日的遭遇后,他知道鼹鼠会的人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当跳转回到时间原点之后,最初的体验虽然短暂,但却极为奇妙。一个本来在6点47分熟睡的人,即使在夜里不睡,当跳转回来后,会感到意识仍然延续了晚上三点多的状态而相当清醒,然而有几秒钟却指挥不动身体,仿佛灵肉分离,身体不再属于自己。鼹鼠会由此认为,人的心灵以某种方式处于不断循环的时间流之外,只是通过大脑和世界间接作用。至于这是心灵的本性,还是某种外在力量造成的,则尚无头绪。
“这我倒能理解,不过还是那个问题,我们的心灵如果不在身体里,那究竟在哪里呢?”韩方再问。
“也许柏格森是对的。”纪冰幽幽叹息,“我们的大脑只不过是用来挂记忆这件衣服的钉子而已,必须要有钉子挂住它,但衣服却不在钉子里。”
韩方刚想问“柏格森是谁”,手机却又响了,是谢东。
“紧急情报!一千多个暴徒正在中关村大街上向北面前进。”谢东告诉他,“看样子是冲着燕大来的,我们人手严重不足。”
“湖南帮还是四川帮?”
“好像是天地会。”
“……”
虚空纪的格局瞬息万变,天地会是最近几天才冒出来的一个帮会,模仿功夫片里的帮会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据说从军队中弄到了一些武器,短短几天中好像已经统治了北京城的半壁江山,吞并了湖南帮、四川帮等,正和东边的一些帮派斗得不可开交,燕大想等他们狗咬狗后自己瓦解,天地会却终于找上门来。
韩方放下电话,无奈地对纪冰苦笑,“师姐你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人性中的暴力和欲望,现在全都释放出来了。”
“是啊,我说我怎么一直学不会打架杀人,原来是根本没法储存有关的身体记忆。不过有些人就好像特别上手。”
“这算是半个本能了。人在丛林里生活了几百万年,有文明才几千年,文明秩序只是一层面纱。如今丛林时代再次到来,一切就都恢复原状。”
“那科学鼹鼠会的工作呢?还能继续下去吗?”
“现在阻力很大,毕竟每天都要从零开始,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的,不少人已经退出了,也许熬过这段日子会好一点吧。”
“你们应该公布自己的发现,这样也许能让疯狂的人们收敛一点。”
“不,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泄露,”纪冰坚决地说,“那样可能更危险。”
即使在虚空纪,人也可能会死去。这是科学鼹鼠会最大的发现。
如果心灵是以某种方式和物质世界相连接,那么这种连接一定相当脆弱。只要精神受不了刺激,或者意识过度微弱,在某一瞬间,心灵仿佛掉了线,人就会陷入无法苏醒的长眠中,结果与死亡无异。
这并非只是罗菲、王玥等个别人的遭遇。虽然比例极少,但根据鼹鼠会的统计,虚空纪以来,全世界大约有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人已经陷入了这种植物人的状态,占总人口的0.2%左右,其中许多人是因为自己或亲人遭遇虐杀、奸污而导致精神崩溃,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今后“意识消失”的人数还会不断上升。
但纪冰告诉他,毕竟遭遇意识消失的人太少,对不断死而复生的一般人来说,还不构成威胁,而且大都是精神孱弱者,可能会有人利用这一点,反过来杀人。
见到韩方愁眉苦脸的样子,纪冰反过来安慰他:“不过反过来看,好的方面是,只要你有强韧的心志和坚定的信念,就永远不会死去。”
但这或许正是我没有的东西呢,韩方苦涩地想。
当韩方赶到南门外时,形势已经剑拔弩张。天地会会众占据了整条马路,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目测至少有两千人以上。而燕大这边的人手就太少了,还不到一千人。为防对方从墙上翻越,许多人站在墙头,设法利用一点点地形的优势严防死守。似乎已经打过一架了,门口扔下了三四具尸体,有几个戴着临时发的红袖章,应该是燕大学生。此刻天地会暂时停止了进攻,大概在等什么大人物到来。
韩方看到马小军在前面,挤过去询问,马小军咬牙切齿地告诉他:“这些王八蛋!谢东刚才去交涉过了,甚至表示可以有条件投降。但他们仗着人多,根本就打算先打一场,所以直接把谢东杀了,×他妈的……”
韩方愤恨地向对面望去,看到许多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有的还戴着工地的头盔,看上去是工地上的民工。不过也有许多衣着光鲜的人,像是生活不错的白领。但共同点是,他们的眼中都闪着异样的兴奋,像盯着绵羊的狼群一样望过来。霎时间,韩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群嗜血的僵尸。
“这些人究竟为什么要干这些事!”
“这就是强力意志啊。”右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韩方向右边看去,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矮胖的年轻人,穿着黄色的夹克衫,大概有三十岁左右,韩方在保卫队里从未见过他,微有警觉,但他面目和善,看上去倒也不易让人产生敌意。
“强力意志?”
“就是对力量本身的崇拜,破坏,杀戮,奸污,奴役……只是其中的表现形式而已。”黄夹克摇头晃脑,颇具哲理地说,“别以为你没有,这是人性。以前大家喜欢看战争片和灾难片也就是出于这个动机,而现在每个人都能参与其间,和无上的力量融为一体,而只用付出轻微的代价,这种快乐可胜过一切!”
“但他们也可能被打伤或者打死!”
“轻微的代价,更让你感到胜利的甜美。”黄夹克反讽般地说,“而且,就算你本来是失败者,也可以加入这支永远胜利的大军,一起去进行破坏和毁灭。以前的农民起义,今天的天地会就是这么壮大的。”
马小军狐疑地盯着那人,“你是哪个系的?学历史的?学心理的?”
“我早就不是燕大的了。”黄夹克摇头,“别急,我也不是天地会的暴徒。我一早赶来燕大,想查点资料,想不到却被困在这里,唉……”
韩方却觉得那人好像有点面熟,“请问您是——”
“啊呀,不好!”
黄夹克猛然叫道,面色倏然变了。
面前的街道上,人群分开两边,留出一条道路,两辆迷彩色的军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车上坐着几个士兵,远远可以看到车上架着几架黑色的枪械,看来说天地会有军方背景当真不假。
“糟糕,是……QJZ89!”黄夹克叫道。
“什么QJZ……?”韩方问。
“国产的军用重机枪,快走啊!”黄夹克叫道,向后想逃去。但是后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一时无法穿过去。但保卫学校的队形已经乱了。
就在这几秒钟间,军车迅速开到门口,“嗒嗒”的机枪声响了起来,倾泻的子弹射入堵在门口的柔弱人体,如同雨点穿过空气般轻松。
惨呼声此起彼伏,黄夹克料敌机先,但反应速度却没那么快,刚转身想逃走就被打中了肩膀,血溅得韩方身上到处都是。他闷哼一声,倒在韩方身上,韩方跟他一起倒地,看到周围的人也纷纷摔倒在血泊中,没受伤的人哭叫着转头逃走,又有不少人被挤压倒地,被人群践踏着。
在血泊和尸体间,军车浩浩荡荡地开进燕大南门,就从韩方身边不到一米外开过,机枪还在继续扫射,韩方完全吓得呆住了,这几乎是战争片中的场面。
但下一秒钟,他见识到了科幻片中才有的场面。
毫无预兆地,东南方向忽然出现了一道极度明亮的闪光,几乎立刻膨胀成一个巨大的光球,亮得无法形容,就好像正午的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就连旁边真正的太阳都看不到了。韩方受不了那种强光刺激,忙用手捂住眼睛,光线仍然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透进来,穿过眼睑,闭着眼睛都一片亮堂堂的。同时脸上感到一阵奇异的灼热。
片刻后光线消失了。
韩方睁开眼睛,只觉眼前还是一团花,景物都有好几个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依稀看到,无论是燕大还是天地会的人都呆住了,正要大开杀戒的军车也停住了,韩方迷茫地想,“天地会又在搞什么鬼?还是时空振荡又出现了什么新状况?”
倒在他身上的黄夹克还活着,坐起身来,看着眼前奇异的一幕,也和其他人一样呆了几秒钟,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真的发生了!哈哈哈,居然真的发生了!”
“发生什么?”
“你还看不出来吗?”年轻人指着东南方亮度稍微变暗的光球说,“是核弹!核弹啊!”
一时五雷轰顶,却又好像还在梦中,韩方心中一团混乱,核弹?怎么会有核弹的?这可是在北京啊!
年轻人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快捂住耳朵!”
韩方还没反应过来,爆炸的声波已经传来了。
刹那间,好像有一千个炸雷在韩方的两耳中间响起,又仿佛有一百万人在同时呼喊,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空气波动的巨锤,一下把他的灵魂砸得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脑海中还有不知是不是声音的嗡嗡声回响了好一阵,才慢慢消退下去。
然后是从未有过的,死一样的沉寂。
韩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迷惘地看着周围的一团狼藉的人和一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马小军已经不知去向,黄夹克还在边上,好像在对他急切地说着什么,但他完全听不到,韩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定已经聋掉了。不过他也很快明白了黄夹克的意思。
因为冲击波传了过来。
附近房屋的玻璃窗同时全部破碎,暴雨般落下。狂风像巨手一样拔起路边的大树,掀翻路上的车辆。韩方发现自己如同被巨大的拳头击中,刹那间腾空而起,和周围许多人及各种东西一样,被卷到了天上,至少有五六层楼高。在空中,他依稀看到一团大得恐怖的蘑菇云在东南天空上冉冉升起,直到天顶,如同从大地中伸出的一只拳头。一刹间,周围的许多人都宛如悬浮在空中,包括刚才那个黄夹克,他还抽空对自己做了个鬼脸。韩方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和幽默。
冲击波减弱,空气的托力消失了,韩方向下坠去,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他正好落在了路边的梧桐树上,被枝叶挡了几下才掉在地上。他摔得浑身剧痛,一条胳膊大概骨折了,但是还能站起来。
那个黄马甲也落下来,正落在韩方面前,他却是脑袋着地,当即毙命。摔得惨不忍睹,可惜韩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军车已经翻倒,燃起了大火。地上都是被枪弹打死或者摔死的人,尸体枕藉,还活着的人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在地上呻吟。蘑菇云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占据了半边天空,裹挟着漫天黑云向西北方飘来,本来亮堂的天色也迅速昏暗了下来。
韩方掏出手机,想给纪冰打个电话,却发现早已毫无信号,他苦笑了一下,随手把手机扔掉,反正今天他是再也用不着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