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竟是一个人——至少是人格化的存在——我有我的限度,在我的意识之中所有的记忆都相互共享,一百多个人的一切感官和思维都彼此共享,加上汲取了原主人本身的记忆,要维持稳定的人格存在已经很困难,每增加一个融合者,要进行意识整合,就会增加更大的负担。如果超过一百五十个,恐怕我只有崩溃了,这个问题我还无力解决,再说,一百多个终端对目前的需要来说,也够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占领了那么多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爱德华兹淡然一笑:“怎么,你怕我毁灭世界吗?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打算这么做。事实上,我的目标和你们的根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这个世界走向正确的方向!想想吧,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为世界做了什么?我带给了世界和平和秩序!”
“世界是需要秩序,但不能是被一个独裁者统治的专制秩序!”
“我从哪里给你这种印象?不是我放弃了时间教对世界的神权统治吗?不是我主动退出了政坛,并不遗余力地在世界各地推行民主选举和开明治理吗?而你,我的朋友,竟把我描述成一个凶残的暴君?”
“我可不是你的朋友,”韩方厌恶地说,“你以隐蔽的形式控制了各国领袖人物,让他们为你服务。在虚空纪的社会形态下,要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传统的神权专制是很困难的,单凭宗教的力量也许能盛极一时,但最终会消逝。所以你的方法反而更有效。”
“我当然需要掌握改变世界的权力,单凭一个新兴宗教的形式本身还远远不够。但你不应该认为,我这必然是出于自私和邪恶的目的。”爱德华兹貌似诚挚地说。
“那你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我不知道的话,让我怎么相信你?”
“这触及了最根本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爱德华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我是说,‘我们’之中的马宝瑞和你经常讨论的话题:这个世界将走向什么方向?朝向什么目标?说真的,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么?”
“莫非你知道不成?”
“当然,你不是叫我超忆者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你也看到未来。”爱德华兹点头说,看上去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有时间机器?”
“这个么,跟我来就知道了。不过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的时间。”爱德华兹站起身,向外走去。
韩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爱德华兹走了两步,回头说:“关于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向他人泄露。”
“你怕了?”韩方冷冷地说。
“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另外如果你说出去,也许会让少数人怀疑,但大多数人无疑会把你当成精神病,我是为你好。”
“你有那么好心?”韩方冷笑。
“如果没那么好心,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带你去那个地方了……另外,请不要忘记,我仍然是百分之百的马宝瑞,只是同时还是另一个人而已,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善意。”
爱德华兹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门。韩方不由把几句刻薄话咽回肚子里,讷讷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第992日·大漠】
在过去的近一千天里,韩方从未离开过北京的范围,然而现在他却坐在一架军机上,呆呆地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间或露出的黄土大地。陕西已经在身后了,现在是在甘肃还是青海他也不清楚,但无疑已经远离了自己熟悉的地区。这让他越发感到害怕。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韩方忍无可忍地问。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爱德华兹懒懒地说,“我们得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可为什么要去塔克拉玛干?”韩方问,“这和你要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
爱德华兹狡猾地一笑,“你听说过双鱼玉佩吗?”
韩方在网上看到过那个传说。据说文革期间,神秘的双鱼玉佩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罗布泊被发现,据说能够复制出事物的镜像。1980年,科学家彭加木远赴罗布泊考察,结果神秘失踪,迄今也没有发现。据说在大沙漠的深处有一个进入异世界的入口……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
“首长,还有十分钟就到您指定的位置了。”驾驶员通过广播对他们说,同时眼前的液晶屏幕上也出现了位置示意图,从地图上看他们正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心位置。
“没想到政府在无人区里也有机场。”韩方感慨。
爱德华兹似笑非笑地说:“谁说这里有机场?”
“别,别……我真的不行……啊呀——”
飞机在他们头顶划过天空,扭头朝飞来的方向去了。韩方在惊呼声中被机组人员扔出了机舱,坠向下方的无边沙海。如果说还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爱德华兹还在他身边,一同下坠。
“是时候了。”在呼呼的风声中,爱德华兹对他喊着,“松开插销,打开降落伞!”
“什么啊,怎么开来着,我不会——”韩方手忙脚乱。
两声闷响,两朵降落伞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出现在茫茫黄沙上空,悠悠飘落。
“跳伞倒也……挺有意思。”韩方惊魂初定,“不过看来,你是打算让我们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了?”
“你觉得呢?”
“废话,飞机都走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这里,只有等跳转了。你带了多少水?”
“不少,不过都在我膀胱里装着。”
韩方眼前一黑,“太阳这么毒,你是打算渴死我们吗?”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留在图书馆里被那些时间教徒烧死吗?至少会比那舒服多了。”
“这你都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马宝瑞。”
“跟你说了,我就是。”爱德华兹的眼神有些悲伤,“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要不是你干的好事,我也不至于被爱德华兹上了……靠,以后你干脆叫我马德华好了。”
眼前横亘着无边的沙漠,没有任何动植物的踪影,只有数不尽的高高低低的沙丘层叠着,一片苍黄的大海伸展向远方的地平线。正当正午时分,没有一片云彩,太阳高悬在头顶,将毒辣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射下来。
“好吧,我们在这里了。”韩方摊了摊手,“你要给我看什么?”
“别急,还要找呢……”爱德华兹说,“走吧。”
“往哪儿走?”
“都一样。”
他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这只有沙子的世界,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韩方没走几步已经汗如雨下,叫苦不迭:“如果有什么人虚空纪的时候正好被困在这鬼地方,那他一定够惨的。”
“未必,也许他很幸运……”
“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爱德华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自从这片沙漠形成以来,曾经有多少人到过这里?”
“虽然这大沙漠寸草不生,不过古往今来的商队、僧侣、探险家、科学家还有误入者,应该也不少吧,不是还有什么楼兰古国吗?”
“不,我不是说整片沙漠,我是说,就在我们所站的这块地方。”
“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三十万平方公里。我们是随机落在沙漠中央的一块地方,也许没几个人,甚至也许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韩方随口说。
“动物呢?”
“动物?也许会有野骆驼或者蜥蜴什么的……但应该也很少。”
“这就对了……”爱德华兹停了下来,“差不多,就是这里吧。”说完便向下走去。
韩方一肚子问号,跟着他走着。他们走下沙丘,走到一处沙谷中。爱德华兹说:“现在向下挖,拼命挖,不要停!”
“挖什么?找水吗?”韩方无法理解。但爱德华兹已经开始了挖掘,韩方犹豫了片刻,也跟着动作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向下挖,很快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但除了沙粒还是沙粒,粗糙而炽热的沙子令韩方的手一阵生疼,不过挖下去就好一点,下面的沙子温度变得凉爽了一些。但挖了一会儿,韩方已经浑身都被大汗湿透了,干裂的嘴唇甚至开始想念厕所里的污水。
最终韩方忍无可忍,“我们他妈的在挖什么?楼兰女尸吗?”
“在挖一个通到地球另一端的洞。”爱德华兹半开玩笑地说。
“这简直——”韩方躺在坑里,用手挡着阳光,呼呼喘气,“简直他妈的毫无意义!我不干了。”
“有一篇小说,叫《巴比伦塔》,你看过么?”爱德华兹却继续挖着,一边悠悠地问。
“没听说过。”
“是一个美国的华人作家姜峰楠写的,我——我是说马宝瑞那部分的我——非常喜欢。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些人建造巴比伦塔,越造越高,最后碰到了天穹的顶,然后他们把天顶挖通了,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天堂?上去泡了仙女?垃圾小说。”韩方不屑地撇嘴。
“完全不是,他们回到了地上!就是最底下的沙漠里,最上面的其实是在最下面,世界的结构就是这样古怪地反卷到了一起。”
韩方一怔,“你不会要告诉我说,这么挖下去,可以挖到天上去?”
“不,我是说,在世界终极的地方,你才能发现它最奇妙之处。”
“究竟有什么奇妙——咦,这是怎么——”
韩方忽然感到身体下面的沙地变松软了,它们不能再托起他的身躯,似乎底下的大地也随之不见了,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下拽,他忙支起上半身。但他和爱德华兹的下半身已经都被埋在沙子里了,拔也拔不出来。
爱德华兹朝他眨了眨眼睛,在缓缓移动的沙粒的簇拥中,他们跟着转动了起来,一边转动,一边跟着那股吸力下沉。沙线从他们的腰际慢慢上升到了胸部,又到了颈部。
“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挖一个大坑,就是为了在这流沙里送死?”韩方喊着,倒也不很害怕,大不了多死一次,直接跳转到第二天。
“圣保罗说:‘以肉体为念的就是死,以圣灵为念的就是生。’”爱德华兹念叨着。
“少说废话——”韩方骂了半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流沙淹没,沉入无边黑暗。
冰凉的沙子如水包裹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恐惧窒息而死的本能还是让他挣扎了起来,想重新爬回到地上,但已经不可能了,他如同悬浮在太空中,没有半点依凭。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再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仍然可以呼吸,流沙似乎凭空消失,变成了习习凉风,然后——
伴随着一种熟悉的舒适和松弛感,他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无边的空间中,下方闪现着无数光点,至少有一万个,不,一百万个之多,也许有一亿个。它们相互缠绕运动着,如同狂热的蜂群,似乎杂乱无章,又仿佛有隐藏的秩序,他仿佛飘浮在一个奇诡的、正在高速运行的星系之上。
但他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爱德华兹。他仿佛没有了手脚四肢,也没有了身体,而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灵魂,只听到爱德华兹的声音在自己头脑中回响:
“欢迎来到虚空纪的根基——意识海。”
【第992日·沧海】
韩方还在震惊中,没听明白爱德华兹说什么,只是问道:“这……这又是你制造的幻象?你是怎么办到的?”这问题也并不是从嘴里问出来,而是像意念一样浮现出来。
“韩方,我不是神,我可以控制和融合一个人的意识,却无法让他看到可以乱真的幻象,就好像你可以杀掉一个人,却不能让他眼前出现一朵不存在的玫瑰花一样。”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刚才的那个沙谷,是我们世界的……嗯,可以说是翘曲点,通过那个点,我们进入了意识海。现在我们在另一个维度里,不在以前的世界了。”爱德华兹的话好像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从他心里浮现出来。
“难道……这就是什么双鱼玉佩造成的……”
“不,和那个可笑的传说毫无关系。”
“那好吧。”韩方无奈,“那你至少先告诉我,什么是意识海?”
“这是我起的名字,你也可以叫它Matrix,或者叫世界灵魂,这并不重要,总之,这是我们的现实世界得以构成的场域。”爱德华兹弯弯绕绕地说。
“难道这就是艾薇在生与死之间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也是我在昏睡中所感到的那个世界?”
“真相就在这里。”爱德华兹说,“跟我来吧。”
一切似乎都是被爱德华兹的意识所催动的,韩方没有感到运动感,但是下方的星云开始了变化,迅速占满了整个视野,向他们张开怀抱,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内部结构,仿佛不断变化的万花筒。
随着星云的变大,眼前的光明也渐渐增强。韩方觉得自己周身逐渐被一种半透明的介质所包裹着,如同温暖的海水,令他非常惬意,甚至昏昏欲睡,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开始涣散……
“千万别睡着了!”爱德华兹警告说,“意识海会同化你的意识。你可能会永远丧失自我,变成亿万意识的碎片,飘荡在意识海里。”
“我会……小心的。”韩方强打着精神说,但架不住一阵阵睡意袭来。他咬住了下唇,一阵痛意总算让他清醒了几分。
“周围这些半透明的……像薄雾的东西是什么?”为了转移注意力,韩方问。
“一切都是意识体。”爱德华兹说,“这也是我逐渐琢磨出来的……这些根本分不清楚个体的,看上去弥散在整个空间中的,是低等生命的最微弱的意识,也许是细菌,也许是苔藓,也许是什么浮游生物,它们构成生命意识的根基。”
“细菌和苔藓也有意识?”
“你认为生命从什么时候起才有意识呢?鱼还是猴子?不,从最初的时候就有,只是微弱得和没有区别不大,也许仅仅是触觉,也许连触觉都没有……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仍然在对世界进行感知。”
韩方似懂非懂,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跟着爱德华兹不断下潜着。现在他们已经在“星云”内部了,在朦胧的低等生命之光的背景下,亿万勉强可以区别的光点在他们身周作着复杂的布朗运动。仿佛在银河背景下游弋的群星。
当韩方进入其中时,便感受到了那些意识所携带的情绪,往往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不是具体的快乐或忧伤,愤怒或期待,而是某种深沉的躁动,或者不安,或者渴求,或者满足。
“这些多半是动物的意识。”爱德华兹说,“它们已经有了独立的个体意识,但体验和人类在自我人格性基础上的情绪完全不同。你必须慢慢探索,才能明白其中的堂奥。”
“我明白了,所以你能够让那些锦鲤听你的指挥跳来跳去,因为你在意识海里捕捉到了它们的意识?”
“操纵这些低等动物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它们的意识很微弱,主要是受本能的控制,需要非常微妙的把握能力。”
现在,他们已经飞过了星云的外围,逐渐进入了核心,亿万真正明亮的光点密集而疯狂地飞动着,它们彼此间结对或者形成更复杂的群体,相互映照着,甚至可以隐约看到每一个光点的内在结构。韩方所能感受到的情绪也多了起来:痛苦、快乐、伤心、忧虑、相思、怨恨、嫉妒、后悔、怀念……无数朦胧的印象也纷至沓来。
“这些都是人类的意识?”他问。
“是的,虽然数量较少,只有大约七十亿个,但每一个都比动物的意识丰富万倍,它们构成意识海的主体。”
某个甜美的印象掠过韩方的脑海,仿佛是少女的春梦,充满了天真而又挑逗的诱惑,韩方看到了一个健壮的帅哥,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阵心动。稍一疏神,几乎要被那种情绪带走。
“怎么会这样!”韩方骂道,可是下一秒钟,他仿佛又站在了某个领奖台上,志得意满地向人群挥手,沉醉于其中……
“你很容易和这些他人的情绪和记忆发生感应,这可不妙。”爱德华兹说,“情绪是相互感染的,它们在意识海的渗透力更远远超过现实世界。看来我高估你的意志力了,你这样不可能进入意识海的最深处。”
“胡说!”韩方恼怒地说,“我可以的,我做给你看!”
然而此时他已经被暴怒所控制了,那种怒火不知从何而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些景象朦胧出现:鞭打、杀戮、复仇……好像在一片热带雨林里……那里有一座房子,他在……
爱德华兹抓住了他,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听不到了,眼前的景物从虚影变得越来越实在,他发现自己站在森林中的一片泥浆里,面前有一座小木屋,他是非洲图西族的一个少年,那个木屋里居住着一个胡图族的老畜生,曾经杀害过他的家人,他握着手上的弯刀,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