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一起偕老!
最美好的尚未来到,
生命的最终,为了它最初才被创造……
——罗伯特·勃朗宁《拉比本·爱尔扎》
【第1333日·奋发】
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三十三天。
根据虚空纪的现实状况,在从第1001日实行的新历法里,虽然主要还是用日来计算,但为了生活方便,恢复了日月年的使用。新的历法简单易行:三十天为一个月,一年十一个月,第十一个月增加三天,因此一年为三百三十三天,每三年为一闰年,再加一天,所以三年凑成一千天整。当然,月和年已经没有了本来的天文和季候意义。季节永远是凉爽的高秋,而月亮也永远只是一线月牙。
在这段日子里,时间教雄厚的军事力量从外部攻占了世界上最后几个顽固的堡垒,如中东和朝鲜,将整个人类世界纳入时间教会的统治之下。而不同国家之间的跨国整合也在顺利开展,譬如俄罗斯的远东部分被合并进了中国教区,而中美洲的一系列小国合为一个教区,横跨多国的教育、交通、通讯体系也逐渐建立起来,旧国家的壁垒逐步消解。
在大部分人不需要工作,社会也趋向稳定之后,人们首先当然是想着到处游玩,坐飞机去环球旅行的不乏其人。不过环球旅行耗时太多,在国内旅行就方便太多了,飞机和高铁能够在几小时内把乘客送到全国各地。当然,由于运输工具的相对短缺,不免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但在时间教的教化下,人们相互谦让,秩序井然,这些问题也逐渐得到了缓解。
游玩和享乐只是这个新时代的肤浅表面,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意义:人类的精神渴望摆脱羁绊,自由翱翔。因此,在时间教的鼓励和倡导下,人们也如饥似渴地广泛阅读和寻求知识,探索各大学科,特别是服务于精神的那些学术。从没有一个时代,人们是如此普遍地为知识而知识地学习,他们或者在各图书馆阅读,或者到大学听课,或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提升自己。
如今,理化医等科学已经无法进一步发展,工学更成了无米之炊,古老的人文学科开始重新回到学术舞台的中心,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学习的目的也发生了根本转换,不再是以推动学科本身的进步为目标,而是以完善人的身心修养,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为鹄的。
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很完美,但是韩方每次想到暗中运筹和巧妙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有一百多个分身,意识的触角可以同时伸展到世界各个角落的怪物,还是会感到不安。那位先知真的是善的吗?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吗?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但至少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很令人振奋而和谐。岁月静好,青春无尽。
艾薇在这一年里只生还过三次。当然,每次他们都度过了宁馨幸福的一天。也去了彼此家里“见家长”,韩方觉得这还不够,很不够,但他想,或许艾薇说的是对的,长久的别离和短暂的相聚,才使得他们的爱情格外浓烈。否则在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岁月里,也许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彼此厌倦。就像谢东和蒋雪婷那样,在一起不久,又平静地分手,但仍然一起钻研棋艺。
韩方曾经问过谢东和蒋雪婷的事,谢东却摇摇头说:“小方,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看,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围绕着艾薇转,似乎别的日子都是虚设,你活着只是为你们在一起的那一天。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向前走。”
“怎么向前走?不就是没事下下棋吗?”
“没事下下棋?”谢东带着一丝怜悯摇头笑着,像在可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现在下棋就是我和蒋雪婷的一切!你知道我和她现在的棋力上升得多快吗?现在我们都有专业四五段的水平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下棋。”
“很难跟你形容。你没有进入那个境界,就无法体验到那种美。就好像从一元二次方程上升到微积分一样,每上升一个层次,对于围棋的感觉会完全不同,你会有一种更开阔也更深入的视野,会看清楚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不再是眼前棋盘上的那些黑白棋子,而是一个以时间为维度的纵深结构,阴阳二气在其中相互缠绕化生,就像物理学家看到的宇宙一样……那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更妙的是,眼前还有永无止境的奥秘可以发掘,而你竟也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从最基本到最高级的都一一理清。说真的,加入我们吧,你很快会爱上围棋的。”
韩方笑着说:“免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就头大。对了,马小军最近在干吗?他还和顾夕夕在一起吗?”
“早分了。现在他的情人是一个泰国女孩子,上次旅游的时候认识的,他每天搭最早的航班去曼谷,再坐两小时汽车去一个小镇,晚上就住在那女孩那里,现在甜蜜着呢,泰语都说得不错了。不过我总是怀疑那女的是个人妖……”
韩方和谢东闲谈几句后分手。谢东去围棋社,他去图书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开一本古典梵语的教材,这是他追求的知识,虽然看似繁难,但没有理论深度,只要每天下一点点工夫,看一点语法,背几个单词,慢慢地总会有进展,反正他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学习。
一个女生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对面桌子上,然后坐下,韩方一看,是他的老同学彭芸。彭芸一边看书,一边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打开来噼里啪啦按着键盘。
“彭芸!”韩方跟她打招呼,但彭芸充耳不闻,韩方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啊,韩方,是你!”
“好久不见,你在干吗呢?”
“在写博士论文。”
韩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写什么?”
“博士论文!”彭芸眼中放光,“题目是‘中国当代金融制度与货币政策关系研究’。”
韩方怀疑彭芸精神错乱了,“可咱们还是本科生啊!”
“四年前是本科生!”彭芸纠正说,目光中闪现出傲色,“这些年你们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既然没法出国,就在燕大学呗。我已经写完了毕业论文和硕士论文,当然也没人授予我学位……不过张清海教授私下收了我当他的弟子,还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呢!”
“可是……每次跳转之后,以前写的都不见了吧,小论文也罢了,你怎么可能写博士论文?”
“当然形式上会稍微有些不同……”彭芸不得不承认,“但是每写完一段我都会找张教授看过,获得他认可后再写下一段。重要的内容当然也都熟记于心……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里面表达的观点不是么?对了,我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
“什么?”
“这是我研究的结论,绝对不会错。”彭芸的眼中全是兴奋,“我国会在2020年——经济崩溃!”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产业结构无法升级,人口红利濒临消失,金融泡沫、通货膨胀以及银行坏账的影响,从历年数据来看,到2020年肯定撑不下去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是虚空纪了,哪来的2020年?”
“唉,虚空纪是一个意外的干扰因素。”彭芸很是惋惜,“确实打断了本来的进程,这太令人遗憾了,否则可以亲自验证我的数学模型,说不定可以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呢!”
【第1333日·绝望】
彭芸没有和韩方多聊,很快就回到座位上去攻克她的“博士论文”。韩方又翻了几页书,看外面阳光不错,心思一动,拿着书出了阅览室,上了楼顶天台,想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看书。
这里是韩方在第527日和艾薇被大火困住的地方,八百多天过去了,这里依然故我。韩方四处走着,想起那个当时在自己身边的娇弱女孩,如今是几公里外的一具尸体,不知哪天才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心里微微有些怅然。
“小子,好久不见啊。”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招呼,韩方微微一惊,回头便看到一个身材火爆的熟女戴着太阳镜,手里优雅地拿着一支香烟,靠在一张躺椅上。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她除了墨镜外,只穿着暴露的内衣。
“陶……陶老师!”韩方叫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傻小子,我在这里很久了,你一上来我就看到你了,可是你魂不守舍的,居然没看到我。我就那么没吸引力?”陶莹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
“那个……”韩方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陶莹诱人的胴体,“好久不见了,您最近怎么样?”
“别他妈跟我客套了。”陶莹说,虽然她容貌并无变化,但神情却像是比以前老了好几岁,“还能怎么样,给时间教那帮孙子管着,我也只能做个顺民。就这样那些人还不放过我,恢复教学以后,因为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有作风问题,好些课都不让我上,现在只能教大学英语了,我也懒得去上,反正不靠工资吃饭,闲着呗。”
“呃,那也挺好……对了……”韩方想起来,“上次方志明……其实他……”
“那家伙的事我没兴趣,”陶莹打断了他,“你怎么样?前一阵子听说你是马宝瑞身边的红人,怎么现在他青云直上,你反而不干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韩方苦笑说,“我还是不适合搞政治吧。”
“看得出来,你也就是一书呆子。”陶莹说,“不过也好,时间教虽然现在做出一副开明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混?”
韩方唯唯诺诺了几句,陶莹指着他手中的书,“在看什么呢?”
“是古典梵语的教材。”
“怎么对这种死语言有兴趣?你们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还是要把英语基础打好……”陶莹说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味,自嘲地一笑,“看我,现在又变成老师的口吻了。”
“我是对印度教和佛教有兴趣。”韩方老实说,“我听说他们的宗教经典中有很多讲人的意识状态的内容非常深奥,想仔细研究一下。”
陶莹皱了皱眉,“你这是受时间教的影响吧?”
“……算是吧。”韩方一直在思考一年前在意识海和爱德华兹的对话,当然不便对陶莹透露。
“我就不喜欢那一套!”陶莹摇头,“什么神学、灵魂学、瑜伽,气功……这些玩意现在越来越火了,时间教也倡导什么精神灵修,净化灵魂……我看纯粹是装神弄鬼!”
“可是我觉得也有道理啊,在虚空纪,人可以不再受肉体欲望和需求的束缚,可以摆脱肉体,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那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要摆脱肉体?”陶莹冷笑着问。
“什么……为什么?”
“我是说,这个方向就一定正确吗?仿佛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困住灵魂的牢笼而已。但是真是这样吗,如果完全没有肉体,没有人的欲望和需求,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们还是不是人?”
“这……也许我们的灵魂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
“也许!”陶莹嘲笑说,“是啊,在这个时代柏拉图主义也许最容易受到追捧,但这不能证明它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未来,更可能的是,这是要剥夺人之为人最美好的东西:食品的鲜嫩、花草的香味、性爱的美妙、睡醒的慵懒、洗澡的惬意……这些比起那些抽象的知识和原理来,不是更属于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至少,二者的结合才是更理想的方向吧?”
韩方没有想到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感到有点接不上来:“这个……您说的可能也对,但在虚空纪,肉身的享乐是有限的,而且也很难再改进了,只有精神的追求才是无止境的。”
“也许是你中毒太深了。”陶莹冷冷地说,“你喜欢你的女朋友,是喜欢她的精神还是肉体呢?如果只剩下精神,她和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有什么区别?你们之间还可能有爱情么?”
“我女朋友么。”韩方苦笑,“她是一个白血病人,而且,而且……在虚空纪几乎每天都要死上一次。”他把艾薇的情况挑一些告诉了陶莹。
陶莹听了,倒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原来如此。难怪你那么向往纯精神的生活了,对这个女孩来说,如果能够摆脱身体的羁绊,或许会比现在更快活点。”
“类似她这样情况的虽然不多见,但一直生活在病痛之中的也有不少人,你知道他们是最早信奉时间教的,脱离肉体的束缚是他们的期望。”
“但即使这样也只是退而求其次,这不是人的理想状态。”
韩方不由觉得觉得陶莹是坐井观天:“但是您也不知道理想状态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有的在探索世界着名的数学难题,有的在研究下围棋,有的在钻研音乐或绘画……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告诉我,精神世界的丰富远不是之前他们所想象的。只有你放下那些日常的羁绊,全心全意投入进去,才能领略它的美……他们有的人可以一年到头从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是思考、想象和演算,而乐在其中,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会认为这是值得的。您是研究莎士比亚的,难道没有类似的感觉吗?”
“你错了。”陶莹正色说,“文学和数学、音乐、围棋都不同,它的美不在于华丽的辞藻和优美的韵律,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生活现实本身,只有懂得生活,才能懂得文学。莎士比亚热烈地歌颂着爱人鲜花一样的肉体,害怕时间将它们摧毁,而如今时间已经无法再损害人身体的分毫,我们却对它日益冷漠。所以在虚空纪,文学死了。即使还没有死透,也快了。”
“因为随时可能失去的才最宝贵?”
“是吧。”陶莹吸了口烟,好像懒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所以你和你女朋友的感情看来蛮好的,因为一年都见不上两次……不过她不在你身边,你不寂寞么?”
“还……还好吧……”韩方略有些困窘,“反正是虚空纪了,至少不会有那种‘再等下去人就老了’的焦虑感,想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以在一起,其他也不重要了。”
“这倒是值得羡慕的状态,不像我和我老公……”陶莹摇摇头,没说下去,说,“嗯,她下次什么时候会……再……”
“我也不清楚,这种事没有规律,也许还有几个月吧。”
“那你们可要好好玩玩,”陶莹说,“去夏威夷吧,那里的海滩晒太阳很不错,我前两天刚去过。”
“夏威夷?”韩方想起了艾薇的预言,不由一怔,那个据说注定会发生的事件迄今仍然遥遥无期。
“怎么了?”
“没什么,您好像去好多地方玩过了。”
“人人都追求什么更高的目标,只有我对他妈的什么精神、灵修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被时代抛弃了一样。这世道连跟我约炮的人都没几个了,除了满世界转转,还能干什么?也许我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没法适应的人吧。”陶莹说,“活着真累,以前还能死,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韩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尴尬地笑笑。
“好了。”陶莹随手把烟头弹掉,“你忙你的吧,我要回去了。”
但她并没有向楼梯口走去,而是走到楼顶边缘,在韩方惊诧的注视中,纵身跳了下去,韩方探出头时,只看到她白皙的肉体在水泥地面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第2371日·旅行】
等到韩方和艾薇终于踏上夏威夷之旅,已经又是三年之后了。
在这三年里,艾薇和韩方的生死约会有过十二次,有一半的时间他们都会选择去国内外的某个名胜游玩,他们去过了吴哥窟、泰姬陵、日本京都、布达拉宫……也一起回过他们各自的家两三次,有的时候懒得出去,就在北京的胡同里消磨一天,或者简单地一起在图书馆里读书;也有狂野的时候,他们在宾馆里或者山野间热烈地向彼此开放自己,沉醉在新鲜而贪婪的爱欲中,自昼而夜,索取无尽。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去夏威夷。没有去艾薇所记得的毛纳基山,或许是觉得时间还早,还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太多的事情可以做,这份美好的记忆不如留着慢慢实现,如同一瓮岁月的美酒,放得越久才会越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