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深夜常常会在枫湖冰冷的湖水中裸泳,然后精疲力竭地爬上石舫,仰天躺着,望着深夜的群星,高喊着:“幸运的小子,你怎么能逃出这个令人恶心的地狱?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有时会有路人听到,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喊些什么。
是的,虚空纪的故事继续着,但我们的主角们已经从故事中消失,也无从得知这一切。直到有一天——
一个人再次睁开了眼睛。
【新生】
哗……哗……
似曾相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下是坚硬粗粝的岩石,他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个岩穴里,周围湿乎乎的都是水珠,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腥味。
我是谁?我在哪里?
他模糊地想着,却似乎对一切都毫无记忆,他看到在自己的斜上方有微光透出来,想坐起身,却被头顶上的石头狠狠撞了一下。
他呻吟了一声,然后吃力地向着微光的方向攀爬,石头硌得他的脚生疼。但光线渐渐增强了,他看到了出口。
从出口爬出来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那熟悉的声音是浪潮声。一轮比平时大得多的月亮刚刚升起在海面上,月光变成亿万光的碎片,照得海上一片波光粼粼。破碎的波光间,海水看似幽暗深邃,但又隐隐发出紫色的异光。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呢——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往上看去,繁星满天,在陌生诡异的星空间,一个巨大的乳白色光体从天空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两头小,中间大,宛如一个星星的旋涡,又像是天空本身的眼睛。
他打了个寒战:就是这里!和过去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四下张望着,蓦然间,视线定格在悬崖的另一边,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任长发被海风吹起。
“你是……”
少女回过头,长袂在风中飘拂,一张纯洁无瑕的面容在星光下乍现。
“艾……薇……”他梦呓般地呻吟。
艾薇向他走来,宛如走在云中。似远似近,将翱将翔。他回忆起了一切。他知道了自己是谁,之前又发生过什么,他们彼此相爱,已经有很久很久。他知道他们还将继续相爱,直到时间的尽头。而这一切早已铭刻在一个失落的梦中。
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紧紧相拥,她的心脏仿佛在他的胸膛上跳动着。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回了艾薇。他们跳出了死亡的诅咒,将永远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而这不再是梦。
“喂,我说两位,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愕然回首,看到在“天眼”的清辉下,那个叫乌洛的黝黑青年茫然站在洞口。
【第45157日·答案】
旭日穿过东方的薄云,将红彤彤的阳光投射到底特律的卡迪拉克广场上。在虚空纪,百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一切却并无丝毫变化。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海老名光吉和一群黑人站在一起,正在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合唱某种乐曲,这种乐曲创生自公元纪的黑人蓝调,但百年来已经演变成比巴赫的组合复调更为复杂精妙的结构。广场的另一边,阿部寿行在草坪中静坐着,试图排除一切思绪,把握物我两忘的禅机。他已经持续练习了超过三万个日子,在最初的艰涩无聊后,便是日新不已的精进。
在一片和谐中,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杂音。自小而大,自远而近。是某个人的脚步声,而且肯定是某个外来者。在卡迪拉克广场居住了超过一百年后,他对这里的一只老鼠都了如指掌。
无法再进行禅思了,寿行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东方人向他走来,寿行感到了久违的好奇,这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也看见了他,向他微笑了一下,用英语说:“愿时间与你同在。”
“愿时间与你同在。”寿行回礼说,又问,“你是日本人?”
“不,我从北京来。”
“啊,中国来的朋友!欢迎来到底特律!您是坐长途客机来的?一定很累了吧?”
“还好。”中国人说,“我想请问您,大先知在哪里?”
“您是朝圣者吧?”寿行问道。
“是啊,我为聆听大先知的指示而来,我想他还在底特律。”
“当然,他至少已经一百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寿行说,“就在这附近的一所教堂里。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广场的时候,光吉还沉浸在乐曲的精深旋律中,轻哼着歌,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穿过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座小教堂,边上有一间更不起眼的平房,没有人站岗保卫,只有一个胖胖的黑人大妈在门口坐着,手中捧着一本和她的气质毫不相称的《芬尼根守灵夜》正在埋头阅读。寿行见怪不怪地问:“露易丝,大先知在里面吗?”
“我在,”从屋里传来了大先知的声音,“请进来吧。”
他们走进房中。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双腿的盲黑人,脸很瘦削,头顶白发苍苍,寿行恭敬地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尊敬的先知,时间之主的使者,我带一位中国的朝圣者前来拜会您。”
“非常欢迎。”大先知把脸转向中国人的方向。
中国人好像有些疑惑,“你……真的就是大先知保罗?”
大先知微微一笑,“谁会想冒充一个又瘸又瞎的老黑鬼?”
中国人没有下跪,只是微微鞠躬,“大先知,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报,而且必须当面告诉你。”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寿行,补充了一句,“只告诉你一个人。”
“好的,阿部先生,你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吧。”大先知淡淡地说。
寿行略感困惑地退了出去。中国人在他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田华杰教授。”大先知说。
田华杰的身子僵住了,他主要吃惊的倒还不是大先知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字正腔圆,是极为纯熟的汉语,毫无外国口音。
“您……您是……怎么……”田华杰顿时结巴起来。
大先知对他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微微一笑,用同样流利的汉语说:“我既然被叫做大先知,多少也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本领。不过田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您应该向中国的马宝瑞主教汇报的。”
田华杰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是的,不过……这件事实在太重大,我只能首先向您汇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田华杰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掂量自己信息的分量,最后才说出口:“所有人都会死。”
一对没有眼珠的凹陷眼眶仿佛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研究这个问题超过一百年之久,收集了加起来有几千万字的资料,但没有别的地方保存,只有放在心里,把一个个数字比对,演算,建立数学模型。这是我研究了一百年之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曾经在第5000日左右给过马宝瑞一个报告,”大先知精准地说,“马宝瑞又报告给了我。在其中你说,意识丧失的现象随着秩序恢复和社会的稳定已经完全绝迹。”
“这件事您也记得?”田华杰又吃了一惊,“是的,我一度以为这不过是局部和临时的现象,已经消失了。但在超过20000天也就是大约60年后,意识丧失的现象又出现了,最初只是极为零星个别的,但数量在稳定增长,绝对值一直非常小,增长率也非常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此后的25000天以来,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
大先知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么说,我们面临着一个大麻烦了。”
“非常大的麻烦。”
“但怎么会这样?社会已经形成了新的秩序,人们彼此有基本的尊重,可以有最大的自由追求自己的梦想,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虚空纪初期的普遍精神崩溃现象再也不会发生了。”
“但是您忽略了一个问题……”田华杰一字一顿地说,“人生而有死,人们一直以为这只是对肉体而言。但实际上,人的整个心灵也是如此。思想、情感、记忆……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人的精神也会衰弱和死去。”
“可能有些人的精神生命比较短,有些人的精神生命很长,但平均来说,我已经算出,人类精神生命的半衰期大约是两千年,比肉体生命长得多,但终究难逃一死。最多在十万年内,地球上不会再有一个活着的人。”
“你是说……”大先知悠然问,“我也会死?”
“您也是人。”田华杰说,又加了一句,带着微微的讥嘲语调,“当然,或许您能够得到神明的庇佑。”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大先知说,“你知道我们的教义:虚空纪只是漫长的中断,最终我们可以返回到公元纪的生活中,一切都将继续下去。”
田华杰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不相信。”
“看来,你从未相信过时间教吧?”
“从未。”田华杰庄重地承认,“别误会,我对时间教已经不抱敌意。毕竟是它在混乱的虚空纪重建了坚牢的秩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在理智上应该信奉它。”
“你还是相信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科学解释?”
田华杰又摇摇头:“在这一切的背后必然会有一个解释,但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象的科学。这些年来,我已经相信必然有某种超人类的存在干涉了人类生活,但我不相信它们是神,也不敢相信它们有什么善意,毕竟对它们我们一无所知。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可能得知真相,那么就是您了。”
大先知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对吧?想要知道一切真相……”
“十万年不是很长的时间,我不愿意亲眼见证人类的灭绝,只有知道真相,才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大先知讥诮地说,“你们这些人啊,永远觉得自己能够改造世界,解决问题,我该赞美你们的坚韧不拔,还是嘲笑你们的愚蠢呢?”
“告诉我真相,否则我从明天起会向全世界公布一切。还有,不要想用铊离子气之类的玩意对付我,这玩意还是我发明的,我了如指掌。”
“你真的觉得我还需要用那东西吗?”大先知冷冷地说,“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关于这个问题,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人类的精神生命并非如此之短,时间教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出现的。正如你已经看到的,世界上的人们早已和昔日不同,他们将通过漫长的精神修炼净化思维,提炼意识,自我圆满,最后融为一体,与天地同寿。”
“融为……一体?和什么?”田华杰惊道。
他看到大先知的表情带着奇异的悲悯,宛如一位牧人找到迷失的羔羊。
“你会明白的。”他听到大先知冷冷地说,“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