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有人住在大海深处,能透过水看到太阳和其他天体,那么这样的人会以为自己住在大海表面,会以为大海就是天空。他会非常呆滞和虚弱,绝不会抵达大海的顶端,绝不会上升到海面上抬起头来从海上看到我们的这个世界,亲眼看到或从某些亲眼看到的人那里听到我们的这个世界比他的人民居住的那个世界更加纯洁和美丽。
——柏拉图《斐多》
【第2031497日·归来】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一只八足动物懒懒地在角落里结网。
虚空纪。北京。燕大。516宿舍。记忆一一浮现,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又好像已经有千年之久。
我是韩方。我回来了。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归来,只是这一次,我已经明了了一切。
韩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点50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周围都很安静祥和,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不对劲。
不,不对劲的是这种静谧本身。虚空纪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这个时间点,就好像火车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么人……当然久而之久,大家渐渐习惯,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是我!”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吃力地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类似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火星语呢?”韩方问,“不会说中国话了吗?”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迅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好哥们儿啊!”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
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忆?
韩方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棋!”
谢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明白过来,想也不想地就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不需要任何思索,其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法则,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谢东又说:“何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纸,直接下盲棋?”
“这种棋太简单了,”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19道,竖着19道,上面还有19道。”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你可以盲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19条,那得有……差不多七千目?”
“当然。”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还是那两个字,“下棋。”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什么是这样?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我,我要去下棋。”
谢东出门到了楼道上,韩方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楼道里趴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打翻的水盆,居然是管经纬。谢东看也不看一眼,就从管经纬的身上迈过去了。
“老管?”韩方想把管经纬扶起来,却发现他和当年的罗菲一样,完全昏死过去,根本不可能叫醒。
“东子,管经纬是怎么回事?”韩方追上谢东问道。
谢东头也不回,“你说那个人?我好像记得见过他活动,不过他在那里躺了至少有一千年了。”
到了楼外面,谢东大步飞奔起来,转眼把韩方甩在后面。韩方没有跟着他跑,倒不是因为跟不上他,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清晨的校园仍然十分静谧,人应该说不少,但许多人都来回飞奔或者疾走,有的只穿着睡衣甚至半裸,另有一些人站在路上呆呆望天,或者作出各种诡异莫名的姿势,不知道在干什么。许多人躺在路边,和管经纬类似,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有几个人还颇为眼熟。
一切仿佛回到了虚空纪初期的混乱之中,但也没有当时常见的打砸抢烧和暴力冲突。但这不是秩序,而是前所未有的瘫痪,连丝毫的力量也没有剩下。韩方发现了真正令他吃惊的地方,除了到处可见的昏睡者外,来来往往的百十人中,所有人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结伴而行,也没有人管其他人在做什么。周围的千百人中,竟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原因。
世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家伙,他们究竟怎么了?
等韩方回过神来,谢东已经消失了。他只好随手拉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请问,他们怎么了?你们跑来跑去是要去哪里?”
那个人茫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但令韩方毛骨悚然的是,对方虽然明明是中国人的样子,说出的却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音节以元音为主,还有明显的小舌音,像是什么非洲丛林中的语言,和马小军说的话也大相径庭。
韩方放开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女生高挑漂亮,打扮时髦,但目光中同样带着梦游的木然。韩方重复了他的问题,女生好像根本没听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韩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一点人话的,但也说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他说。
“什么事?”
“每个人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多久了?你们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答案和谢东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是说虚空纪,告诉我,今天是虚空纪多少年,多少日?”
对方茫然摇头,“虚……空纪?”
“虚空纪啊,你们难道都忘了虚空纪的存在吗?”韩方喊道。
对方毫不搭理地走了。
韩方蹲在地上,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今天是虚空纪第2031497日,也就是第6100年的第147日。”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清晰地传来。
韩方起身回头,看到一个不着寸缕的成熟女人向他走来,身材曼妙,步履婀娜,宛如晨光中的美惠女神。
女人走到他面前,复杂而哀伤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自从你离开之后,六千年过去了,韩方。”
【第2031497日·古事】
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做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很快,一个恐怖的词组就从他的脑海跃出,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两百万天。”
这是真的吗?韩方战栗地想。
六千年,即使考虑到历法的差异,也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出现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到虚空纪之前的人类文明巅峰,或者说从盘古女娲的时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的全部时间。昔日的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明出现和灭绝……
然而在虚空纪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表现外,一切和虚空纪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塔尖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韩方,六千年前你所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早就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韩方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韩方轻轻“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同样历尽沧桑的他已经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固有记忆相当脆弱,最多过两三个世纪就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就他本身而言,如果不是将自己的早期记忆储存在意识海深处,并在返回时重新提取,对于虚空纪的事情又能记得多少呢?
对韩方来说,虚空纪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虚空纪会发生什么根本变化,在虚空纪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仍然还是同一个人。韩方还是韩方,谢东也还是谢东。
但他忘记了,虚空纪的头几个年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一连串念头从韩方头脑中闪过,令他喘不过气,陶莹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索。一个穿着睡衣的青年和一个赤裸的成熟女人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么你呢,陶老师?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韩方说。
陶莹惘然摇头,“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她忽然抓住了韩方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陶莹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韩方叹息着说:“你……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一样。”
“可是以前的陶莹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虚空纪的若干大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的父母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还记得我呢?我们其实不是太熟悉……”
“我也不记得那些关系。但我知道,你离开了虚空纪,并且总有一天会再回来。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空纪第几年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已经是一万年之后了。”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自己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他人的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比如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加上口音的变化,几千年后就无法辨认了。”
“原来如此……”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公元纪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比如那些皓首穷经的学究和修士。虚空纪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可能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摇头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