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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海上的天空(3)

陶莹的心底泛起无数记忆的碎片:一个腼腆的男孩,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微笑为她拉开车门;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穿着礼服在自己面前;他一身酒气回到家里,嘴里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满面狰狞,对她大吼着;他把她推在一边,扬长而去……

天,陶莹想,是的,是他。她的丈夫,董利华。这么说这里是——

陶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向楼梯口奔去,一口气冲上了五楼。中间因为走得太急还摔了一跤,但她没感到疼痛,很快爬起来继续飞奔。502的房门紧锁,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备用钥匙。她在一旁的鞋柜里摸索着,很快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向锁孔里插去,因为过于紧张,好几下都没插对位置,甚至还掉在地下。

尝试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扇小屏风后,一个装潢成深红色的客厅出现在她面前,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吊灯还开着,沙发上躺着她喜欢的小熊公仔,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几盘没吃完的菜,地下摔了一个破碎的盘子。陶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的赤脚被碎瓷片扎得生疼。她不顾脚下的刺痛,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转向床头,看着上面挂的自己巧笑嫣然的婚纱照,泪水顿时湿润了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冷寂的房间里,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似乎为了和这无言的沉默相抗衡,陶莹又大声说了一句:“是我,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大声狂笑起来。

六千年来,每一天陶莹都是在几公里外的学校办公室沙发上醒来,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虚空纪初期她曾经回过几次家,但最近几千年来,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

而现在,被埋藏了百万昼夜的记忆又翻上心头: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丈夫去厕所,然后手机响了,她发现是那个女人发来的一张半裸照片。她和丈夫吵了起来,丈夫摔了一个盘子,甩门而去。而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出了家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很长时间,她不想回家,于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沙发上睡下了,然后——

然后是第二天,10月11日,她上午硬撑着去上了一节课,又给丈夫发了短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下午,系副主任找她去,委婉地告诉她,因为她这两年论文发表不达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标准不符合,可能会被解聘。她恍惚中出了门,还没缓过劲来,又收到了丈夫回的短信,说自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不会回来。晚上,她去了酒吧,彻底放开自己,和一个男人开了房,通宵狂欢……然后她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一天就是虚空纪的开始。

陶莹迅速接受了虚空纪的降临,对于她在公元纪失败的人生来说,虚空纪是一种解脱。但她从未想到,虚空纪会是绵延几千年的一场噩梦,最后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陶莹走进自己的起居室,好奇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写字台、书架、衣橱……每一处地方都触发起她无尽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初中时代就开始记的日记,几乎不间断地记了有差不多二十年,里面有她的整个青春、半部人生的珍贵回忆。第一次初潮、第一次悄悄喜欢男孩,高考、大学报到、初恋、出国、获得学位、结婚……那是她自己,比这六千年都宝贵的、公元纪的自己。

还有她珍爱的相册,她喜欢的藏书,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她爱用的化妆品……这些失落的一切,在六千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令陶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陶莹如饥似渴地追索着自己的过去,翻看着一本本日记,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窗外已经天黑了。陶莹觉得有些腹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了六千年的草莓酸奶,大口吸起来,又拿出一盒曲奇饼干。久违的香甜味几乎令她又要流泪。她打开电脑,将摆在一旁的《甄嬛传》的光盘塞进光驱,很快荧屏上出现了古代宫廷后妃的悲欢颦笑,一个哀怨的女声唱着: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

2012年的记忆重上心头,陶莹想起来,自己还没看完过这部电视剧。她忽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二百多年之前已经是异常遥远的古代了,可是此后六千年过去了,一切仍然毫无变化。她仍然在这里喝着酸奶,看着儿女情长的清宫戏。

不,这种毫无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六千年后,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其他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现在的世界被一个怪物统治着。

陶莹打了一个冷战,不愉快的现实又回到脑海。白天当韩方倒下时,连一旁的她也感受到了爱德华兹大海怒潮一样的精神力量。那绝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即使是韩方也……

韩方究竟怎样了?

陶莹栗然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光点已经消失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的光影晃动着,但那个奇异的光点不在其中,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陶莹思索着,刚才回到家里过于激动,竟让她忘记了真正重要的关键。她甚至没有丝毫反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可能仅仅是靠自己找回家的,否则,这六千年中她早就可以无数次回家,事实上,这些早期记忆自从一度精神异化之后就烟消云散。

答案只有一个,是韩方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找回了这些记忆。但他是如何做到的?陶莹毫无头绪。但她以一个学者的敏锐和坚韧思考着。

那个光点显然是某种触发机制,触发了她的深层记忆,连她自己也忘却了的记忆,让她找回了家里。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被完好地储存在某个神秘的地方。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一两千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只剩下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蒙眬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朦胧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味。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向上移动,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声……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没有五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是爱德华兹,那个统治世界的魔神!它来找自己了!

她大叫一声,蓦然醒了过来。

却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传送】

那不是她熟悉的原点,也不是在自己家里。四周是一片冰冷和粗粝。陶莹迷离地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感到自己被恐惧攫住,她屏息转动脖颈,打量着四周。但是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地向两边摸去,只摸到身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她尝试坐起身来,头却撞到了顶上的石头,一阵生疼,眼冒金星。

恐惧感越来越甚,这难道是爱德华兹搞的花样?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没有被吞噬,这就能想办法。

陶莹艰难地爬着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一点微光。有光明就意味着可能是洞口,她稍微有了点精神,慢慢朝那边爬了过去。

大约爬了十来米,光明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并非很亮。陶莹发现那确实是来自洞外的什么东西,发着乳白色的光。她不顾一切地爬着,膝盖都磨出了血,也不在乎,再怎么说,也比在这个鬼山洞里强。可万一洞口太小,爬不出去,就麻烦了。

现在,她离洞口大约只有五六米了,她已经看到了斜上方的洞口,白光勾勒出了大概一米方圆的洞口,她心下一宽,更加用力地爬着。但最后一段洞壁坡度很陡,而且过于光滑,她缺少可以抓的地方,怎么爬也爬不出去。就是伸手也够不到洞口的边缘。

陶莹低声咒骂着,更加用力地攀爬,抓住了洞口一点点凸出的地方,向上一跃,但实在使不上力气,手一松又抓脱了。眼看就要跌回下面,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一只温暖,有力,粗大的手,无疑是男人的。陶莹顾不上多想,用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那个人也用双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吆喝了一声,把她拉了出去。

陶莹终于离开了洞口,但用力过猛,站不住脚,向前跌在那个人身上。借着淡淡的白光,她看清楚了,那个人橄榄色的皮肤,大眼睛,扁鼻子,卷发,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子。

陶莹跳了起来,和那家伙保持距离,“爱德华兹,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Pardon?”小伙子也站起来,对她说,“Can you speak English?”

“这次你又玩什么把戏,爱德华兹?”陶莹冷笑,努力让自己不露出怯意,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你误会了。”小伙子用娴熟的英语回答,“我不是爱德华兹,我的名字是乌洛。乌洛?古拉柯摩罗。”

“乌洛?你和爱德华兹有什么关系?”

乌洛耸了耸肩,“没关系,为什么要有关系?”

陶莹盯着乌洛,发现他的目光单纯而和善,和爱德华兹的无数分身完全不同,也不像那些精神异化的行尸走肉。除了韩方之外,数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陶莹不知不觉顿住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在深夜里,他们在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上,不远处是一座悬崖,下面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洋,但除此之外,有的地方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光,好像海水本身就在发光一样。在海天尽头,陶莹看到某种长条形的物体跃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如果是动物,那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巨大,这家伙至少得有三条蓝鲸那么长。

陶莹又向天上望去,天上星辰排列成从未见过的图案,还点缀着怪异的天体。虽然陶莹对天文学一窍不通,但可以肯定她以前从未在天上见过那么大的月亮,或者那片玫瑰色的蝴蝶星云。

但令陶莹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它们背后一个横亘了半个天空的乳白色结构。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片竖立的云,又好像一只侧面对着他们的碟子。它从天顶一直垂到地平线上,发着出柔和的光华,四周是淡蓝色的,中间略显橙红,依稀可以看到分为两条支流,中间似乎有无数气团和光点,千百颗明亮而陌生的星辰点缀在巨碟形结构的周围。

有那么一刹那,陶莹似乎丧失了语言。“这……这是什么?”最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银河系。”乌洛指着天空,认真地说,“我们的银河系。”

“银……河……系?”陶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啊,这颗星球在银河系的南十字旋臂最边缘,可以看到整个星系侧面的全貌。”

“这颗……星球?”陶莹重复说,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僵住了,“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星球?”

“对不起。”乌洛抱歉地说,“是我没说清楚,我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我们在另一颗行星,另一个星系,在银河越过银心的另一边,距离地球大约是……八万光年。”

“等一下。”陶莹不知怎么觉得有点滑稽了,“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另一颗星球上吧?就像那个……《阿凡达》里拍的那样?”

“是的。”乌洛点头,“不过这个世界比《阿凡达》里的潘多拉可远得多了。”

不知怎么,明白了这点之后,陶莹反而平静了一点,“好吧,你刚才说这里离地球多远来着?”

“大约八万光年。”

“爱德华兹知道这里吗?”

“这你可以放心,”乌洛说,“爱德华兹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陶莹舒了一口气,“好吧,这让我开始喜欢这颗星球了。”

“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你会喜欢的。”

“那个乌洛,你是外星人吗?”

乌洛开怀大笑,“不,我是你的同胞,是从夏威夷来的。”

“夏威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放心。”乌洛宽慰地笑笑,“你有的是时间知道这一切。”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站在了山顶上。可以看到四面都是深紫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孤岛。浩渺的银河系高悬在他们头顶,如梦幻般令人屏息。

“像不像端点星?”乌洛说,“我读《基地》的时候,就想象这样一个在银河边缘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能想象吗?比毛纳基山上看到的银河要壮丽千百倍!”

陶莹虽然对《基地》没什么了解,但仰头望着银河,一时也心神荡漾,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问:“地球在哪里呢?”

乌洛指着银河深处一块云雾朦胧的区域说:“应该是在那里,你看,那条比较明显的是人马座旋臂,旁边是英仙座旋臂……但太阳我们肯定看不到,更不用说地球了。”

“可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得从头说起,我们在虚空纪的世界,是交互意识构成的,被爱德华兹命名为意识海。它的最大特征是,每过二十个小时三十分钟,就会自动进行跳转,除了我们的记忆之外,一切都返回原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陶莹茫然摇头。

“因为在意识海的核心,有一个最深的超意识意识着一切意识,我们可以称之为世界意识,或者盖娅意识,它构造我们的世界。但它本质上是一个程序,每过二十个小时三十六分钟,它会让原来的世界重现。因此,我们活在一个时间循环的世界之中。”

“这么说来……”陶莹思索着,“倒是也可以自圆其说,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到几万光年外的外星球来?”

乌洛的眼神变得飘忽,“事实上我们并不在几万光年外,只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虚空纪里。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虚空纪。”

“你是说……”陶莹明白了几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请解释一下?”

乌洛凝视着浩瀚星海,缓缓说:“我们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在宇宙中,每一个有智慧的世界都会达到虚空纪,以便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宇宙中有亿万个世界,它们彼此至少相隔千百光年,不可能往来。但是上古的超级文明在微观层面扫描了每一个文明世界的集体意识,让它们——也就是我们——可以相互意识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