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到罗布寺来,为的仅仅是搜寻失踪的夏小姐吗?我看得出,你总是心事重重的,似乎肩头担着异常重要的责任,几乎要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是吗?”一谈及大事,莲娜脸上的稚气立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执着。
我再度摇头,此时此刻谈论我、夏雪、九曲蛇脉、护法神使者那些事并不恰当。要知道,如果不能从密室里全身而退,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是空梦一场。
“宁吉大总管说,丹金王子的奇遇发生在窝拉措湖,只要到这里来,就能开启机缘之门,完成他的遗志。在我心目中,第一重要的是父亲和母亲,第二重要的就要算宁吉大总管,所以现在他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认真想。你们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误会吧,其实他是父亲最信任的部属,也是个很好的人,如同我的长辈,就像……就像顾知今先生对你那样。”莲娜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只是他举的例子并不恰当,因为于我而言,顾知今的帮助作用越来越小,他一直都不看好夏雪。
九曲蛇脉一战,邵局、司马镜、叶天的连环反叛都给我造成了重大的打击,不得不开始对人性、友情的反思。在重大利益面前,那些道德伦理上的东西是如此不堪一击,脆弱如纸。夏雪说过,即使是一奶同胞、亲生骨肉都有可能走上冰火不相容的陌路,何况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朋友?
“对,他是个好人。”我不想打破莲娜的幻想。
“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因为在我心里,你们虽然国籍不同、年龄迥异,但却都是力排万难、不惧死亡的大英雄,正如藏地的说唱艺人们献给格萨尔王的赞美诗里所说——‘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间世上各种纷争,下面地狱完成业果’。有你们两个在,我就再也不会被噩梦惊醒了。”在她的稚嫩思维模式里,两个对她好的人就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然后共赴志同道合的大业。
以上三句,是民间艺人在说唱表演时,最常用来概括《格萨尔王》史诗全部内容的话。“上方天界遣使下凡”是指诸神在天界议事,决定派天神之子格萨尔到世间降妖伏魔,抑强扶弱,拯救黎民百姓出苦海;“中间世上各种纷争”是指格萨尔从诞生到返回天界的全过程,这一历史构成了格萨尔的全部英雄业绩,也是史诗的主体;“下面地狱完成业果”是指格萨尔完成使命,拯救坠人地狱的母亲,以及一切受苦的众生,然后返回天界。
我不由得暗自感叹:“如果二十一世纪的江湖能如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就好了。”
那种被猛兽窥视、浑身汗毛倒竖的惊悚感觉慢慢消失了,我立刻感到一阵轻松,疲倦地靠在最近的一块墙体上。
莲娜抚摸着那块内嵌一位藏族老妇人的墙体,满脸困惑:“陈先生,以我的判断,这些都是天然形成的水晶石,而不是什么人工冶炼出的玻璃。奇怪的是,人类又不是被琥珀包裹起来的甲虫,怎么好端端的就被嵌在里面呢?按照教科书上的解释,水晶体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其中还含有各种微量的金属,故而会造成各种不同颜色的水晶。它们的生长环境多在地下或者岩洞中,需要有丰富的地下水来源,且此中的压力大约需在普通大气压力的二到三倍,温度则需摄氏五百五十到六百度之间,再配合适当的时间,它就会依着‘六方晶系’的自然法则结晶成六方柱状的水晶体了。可是,水晶形成条件要比一般石英苛刻,首先要有充裕的生长空间;其次要有富含二氧化硅的热液;第三有较高的温度和压力;第四必须有生长形成的时间,以上四点缺一不可。反过来说,在那种苛刻的环境中,人类根本无法生存,更不要说保持每个人的自然动作和表情了。”
那老妇人脸上极多皱纹,从额头到下巴、从手指到手背全都是风吹日晒、辛苦劳作后留下的深刻纹路。此刻,她半张着嘴,上下牙床各缺了四颗牙齿,目光直视前方,充满了无尽的希冀。她的形象是如此逼真,仿佛嵌进水晶的前一秒,正要开口说话似的。
水晶的形成过程是百年来近千位科学家共同研究的结果,已经广为验证,绝不会错。也就是说,按照地球物理学的现有观点,根本无法将活人嵌进水晶里。
“如果能将这些东西搬到罗布寺里去,展示给全球科学家们看,该是一件多么轰动的大事啊!”莲娜倚着墙体坐好,忽然皱紧了眉头,盯着自己的伤腿。那些人像带给她的震撼惊奇过去后,越来越重的腿伤令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没有绳子和夹板的情况下,我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可想。
“我会不会死?我的腿会不会变成畸形?”莲娜开始胡思乱想,因为过度缺乏水分,嘴角上也泛起了淡黄色的小水泡。
“不会。”我只能安慰她,然后转到滑道前,默默地揣测着攀爬上去的可能性。砌成滑道的石质非常坚硬,我用小刀划了几下,只留下几道白色的印痕,只能打消了靠小刀凿出落脚点登上去的念头。
“喂,你们看够了没有?要不要换个地方谈谈?”我们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仰面望去,密室正中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洞口,一架泛着白光的不锈钢扶梯正缓缓地滑落下来。那个喊话的人只露出半张脸,大笑着向我挥手。
“你是谁?”莲娜吓了一大跳,马上拖着伤腿向我靠过来。
那个人有一双修长平顺的一字形眉毛,颧骨极高,更显得眼窝深陷,眼睛细小。他的脸色极为苍白,一看就知道是长期缺乏阳光照射的结果。他很像一个人,一个早该在普姆村消失的藏僧——杰朗。
“那重要吗?反正你们也没办法原路返回,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能上来总比困死在下面好。那些大家伙是水晶,又不是面饼,不能吃也不能喝的。我观察你们半天了,你的腿伤再不医治的话,只怕会很糟糕。放心,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而且从两个月前已经辟谷清修,至少在四十天后才想吃东西。”那人缩回头去,一道更强的白光从那个洞口射下来,在我和莲娜身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形光斑。
梯子轻轻落地,连接起了一条求生之路,但我怀疑目前的情况是“离了龙潭、再入虎穴”。
“陈先生,那是谁?”莲娜满脸惊惧地问。
“杰朗,或者说,那是一个酷似藏僧杰朗的中年人。”我还没看到对方的衣着,但此人的五官相貌与杰朗九成相似,包括说话时的冷淡神情,亦是如出一辙。
“宁吉大总管说,杰朗已经失踪了,不是吗?”莲娜与杰朗接触应该很少,或许仅仅是是刚进罗布寺时打过一次照面而已。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轻轻地抱起她,踏上那道梯子。无论如何,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密室再说,只要是与人打交道,我都有六成以上胜算。
出了洞口,呈现在我和莲娜眼前的是一片更为宽广的空间,长宽都要超过百步,用于支撑屋顶的方形柱子足有百余根。六米高的屋顶上,每隔五步就安着一盏防眩的日光灯,光线充足之至。在这个空间的四面摆放着数百台电脑,液晶屏幕全都亮着,每一台上显示的都是一页页不同国家的文字。
我彻底怔住了,因为这是在罗布寺的地底,单单有广阔的密室也就罢了,是什么人弄了这么多电脑保存在地下,从平面布置到电力供应,绝对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
“陈风先生?莲娜小姐?一个来自港岛,一个来自印度,这种国际化的联合探险队伍是最近的时髦潮流吗?”那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光头男人抱着胳膊审视着我,语气仍然带着淡淡的不屑。
“杰朗,别故弄玄虚了,送我们出去。”我知道,只有重现回到阳光下的罗布寺,我们才算真正安全。不管面前的人是不是杰朗,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在空间四壁上,依旧看不到明显的出入门户,我怀疑出口是不是也在头顶的正中。
那男人晃了晃身子,举手抚摸着自己凸起的颧骨,撇了撇嘴角:“出去?去哪里?回罗布寺吗?不不,你们肯定不能回去,否则地下密室岂不全都暴露了?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快别傻了,不如花点时间想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还能做点什么——”
这个空间里没有第四个人,我只要瞬间制服他,就能掌控局面。对我来说,这是个真正的好机会。
“看了下面的水晶墙,两位是否受到什么启发了?”他横跨一步,揿了一下下柱子上的按钮,那架梯子自动收回来,然后洞口缓缓合拢,一切动作都是自动完成的。那么,可想而知,密室的电力供应相当先进,除了照明用电外,还能提供工业用动力电。
我把莲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突然前冲,一把扭住那人的运动服前襟,使出日本柔道中的寝技动作,一拉、一推、一顿再横向一拖,登时将他放倒在地。蓦的,他的袖管里露出一截枪管,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一枚带着尾翼的针头射出来,直钉在我颈下。一股巨大的麻痹感从中针的位置瞬间扩散开来,我的双臂立刻变得不听使唤了,接着是躯干和双腿,都不再有任何知觉,只能麻木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