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时代早就过去了,二十一世纪是头脑和枪械的年代,一枚麻醉针胜过二十年朝夕苦练的中国功夫,省下的时间,多看看书,做做科学研究,不好吗?陈风,我看过你的大部分资料,对你临敌时的一些表现和破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敢把你们接上来。现在,你应该可以小睡一会儿,我先问莲娜小姐一些印度佛经的问题,然后咱们再聊。”他挣脱了我的五指,然后在我肩头轻轻一推。平生第一次被麻醉针射中,而且是至为霸道猛烈的麻药,所以我僵硬地翻滚倒下,停在一根柱子旁边。
“别……碰她,我杀了你……别碰她……”我艰难地吐出了大半句话,舌头、嗓子、喉结都被麻药控制,每说一个字都得咬牙提气。一阵潮水般的倦意涌上来,我抵挡不住,眼皮开始连续打架。
那男人向着莲娜走去,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力不从心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任由眼皮粘合在一起,进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
“丹金王子留下了什么?白莲圣女降临世间的目的何在?他们预感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是吗?如何才能在大毁灭中保全自己?难道‘纯洁净土香巴拉之城’这种说法指的是大毁灭之后的事?就像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被称为‘新人类的起源’一样?最后呢,香巴拉之城也会成为藏传佛教信徒们的容身之所……”那男人向莲娜连珠炮一样问了十几个问题,我只听到一半就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看到了皎洁无比的十五夜之月,它把寂寞的清辉洒满了藏地的山峦湖泊、古道草地。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无比焦灼,仿佛这样的月圆之夜必定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一样。
我在梦中的草地上急促穿行,向正南方挺进,直到听见了窝拉措湖的水声。
“夏雪,夏雪,你在哪里?”我放开喉咙大叫。自她失踪之后,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撕心裂肺地大叫过,生怕顾知今等人嘲笑。
水声越来越响,我已经越过湖边的石岸,靠近粼粼闪烁、浮光跃金的水波。蓦的,湖水中央出现了一大片黑魆魆的东西,并且在飞快地上升成长。我看清了,那是一些古老的城墙和房子,绵延数十里。房子越来越多,等到根基完全露出水面时,我才意识到那些原来是巍峨高耸的古代宫殿。最后,那个陌生的城堡挤走了窝拉措湖水,昂然屹立在干涸的湖床上。
“水下城池?丹金王子去过的地方?夏雪失踪之所?”我一急,恨不能肋生双翅,振翼飞过空间阻隔,冲入城里去找寻夏雪,浑然不顾那座灰色的古城里隐藏着多少凶险。
我爱夏雪,她在我心中无可替代。佛家说,修行五百年方能同舟,修行一千年才能共枕,我希望两个人能够延续前世的修行,牵着手一路走完此生。经历九曲蛇脉一战后,我们的心和思想早就交融在一起,比起世俗男女的肉体结合更为契合。
即使在梦里,我也无法忘记自己的使命,不顾一切,只求再见到她。
“夏雪,我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湿漉漉的古城街道上,满眼都是战争摧残后千疮百孔的断壁残垣,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希望夏雪带着的卫星电话仍旧有电,那么只要拨打那个早就刻在心上的号码,就能找到她。
“看,我已经记录了他的梦,原来他脑子里所想的全都是另外那个夏小姐,一点都没有你的位置,可见这个年轻人的情感埋藏得极深,平时绝少吐露。《大唐西域记》记载,某些印度佛门大师能够潜入别人的梦里,改变对方的思想,直到将其调教为另一个人。现在,我已经完成了前半部分,追踪拍摄他的梦境,只要再做改进,就可以进入质的飞跃,突破这个人类心理学家们冥思苦想了几百年的难题。莲娜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丹金王子最后变成了什么?”
我再次听到了杰朗的声音,不敢放任自己的睡意,悄悄地咬破舌尖,咽下两大口血水,彻底地破除了麻药的禁锢。
他正在莲娜身前快速地踱来踱去,不时地停下来吼上几嗓子。
“解掉陈先生身中的麻药,我就告诉你。”莲娜比我想象得冷静。
“不行,他一醒过来就会躁动不安,打扰我们的对话。”杰朗大怒,声音越来越高。此刻,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灰色羽绒服,跟之前那个穿着运动服的人身材接近,说话声调也相差无几。
“那是土王的秘密,我不能说。”莲娜镇定地回答。
杰朗大笑:“秘密?错了,北方邦的任何事都在我的监控之下,我的组织无所不能,想要获取哪方面的资料,弹指一挥间就能搬到,还用求诸于你?我现在只是有一件事不太明白而已,为什么他们两个能在缩小过程中途停止呢?到底是一次意外,还是预示着那种缩小过程已经最终失效呢?”
他提到了“组织”二字,我惊觉他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只不过是潜伏在罗布寺里,隐忍不动而已。
按照我的判断,留在密室里的是真杰朗,在外面招摇过市的是假杰朗,两个人之间的最大区别是,前者是藏传佛教少见的智者;后者则对佛法教义仅懂皮毛,无法自圆其说。
“哦,他的梦中断了,摩羯,小心点,他醒了。”真杰朗叫出了假杰朗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斜望着青色的屋顶,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那部记录梦境的电脑已经抽空了我身上的全部力气。资料显示,展示梦境、追踪思想之类超高科技的诞生地在欧洲和日本,但真正得到实际应用的场所,应该是在美国的“51号地区”。叔叔的盗墓名气最鼎盛时期,曾帮助美国人找回了一批被埋在金字塔下的重型核武器操控中心,因而获准进入51号地区参观二十四小时。就在那一次,他看到了梦境激发器和梦境追踪器,对美国人的顶尖科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类的梦境是能够被追踪的,若非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相信美国特种部门的科技竟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陈风,在这个年代里,一个人的学问积累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必须要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刻不停地吸收新知识,才能走在时代的前面。”叔叔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我就已经见到了这些最尖端的电子设备。
“陈先生,陈先生?”莲娜低声叫着,伸过一只手来,摇晃着我的肩膀。
麻药的余力还在,我感到自己的脖子像被木板夹住了似的,连累得头部无法轻松转动。
“陈先生,我看到了夏小姐,就在窝拉措湖下面的古城里。我还看到湖水正在急速退去,那古城像……像……”她大概找不到合适的比喻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所以叙述突然卡壳。
“像潜艇,对不对?”杰朗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淡漠地笑着,毫无善意。
“对,像一艘潜艇一样慢慢浮出水面,完全展示在我们面前。我看到你飞奔进去,消失在一幢坍塌大半的古楼后面。你快醒醒,看看这段影像,我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莲娜拉住我的胳膊,吃力地拖了两次,试图让我坐起来。
中了杰朗的麻醉针后,我应该是立刻就昏睡在地上了,神智一旦恢复,立刻感受到石板地面传来的冰冷寒意。
“陈风,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死在那个双头人的利爪之下,就像德吉一样?那时,你抱住德吉的尸体问话,双头人就在二十步以外的墙根下。其实我当时是有一点点进退两难的,无法决定是否需要跳出去帮你。唉,双头人的杀人手段太暴烈了,一下子就撕裂了德吉的胸膛。德吉不过是情报掮客,多一个少一个无关紧要,但你就不同了,组织对你非常重视,认为你身上蕴含的潜质不逊于‘盗墓王’陈沧海,大家今后一定还有合作的可能。谢天谢地,那双头人最后并没有向你发难,我也就无需暴露,继续潜伏下来。”杰朗托起我的下巴,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流露着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你是谁?摩羯是……属于哪一组织的代号?51号地区吗?”我渐渐恢复了元气。
“无可奉告,除非你和莲娜小姐各自说出心里的秘密,大家以此作为交换。”杰朗(不,在这里他应该被称作“摩羯”)耸了耸肩膀,突然加快语速,“陈风,你知道天龙八部僧的问诘答案,是不是?如果你愿意把那些东西告诉我,或许能换到一条生路,不过必须得远离亚洲,永远不能回来。”
我吃力地坐起来,不理睬摩羯的问题,先握住莲娜的小手,低声问:“你的腿还痛不痛?别怕,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莲娜的眼眶中忽然盈满了晶莹的泪珠,甫一低头,泪珠倏的垂落,跌在我的手背上,发出滴滴嗒嗒的数声脆响。
“你们两位,不管谁是杰朗、谁是摩羯,我朋友受伤了,需要消炎药水、碘酒、棉球、夹板和绷带。此地拥有冠绝全球的高级电子设备,应该也会有医药箱之类吧?请发挥一点人道主义的精神,快点拿过来。”我的头似乎有千斤重,两边太阳穴也痛得像要炸开一般。那枚麻醉针里一定掺加了别的什么药物,具有强烈的副作用。
穿着运动服的杰朗迅速走向右侧,再带着一个白色的医药箱回来,揭开盖子,熟练地将我要的东西一一摆在莲娜身边。
“陈风,先看这里,先看看你的梦境。在我们的内部文件里,将这种东西称为‘海市蜃楼’,因为它太虚幻无凭了,根本无从捉摸,记录的只是一个人的心理活动,毫无道理可讲。”摩羯对杰朗的行动有些不满,敲打着手边的那台电脑,极不耐烦地提醒我。
这种表现才是摩羯的本质,当他冒充藏僧杰朗留在罗布寺时,所有的敦厚老实、谦逊低调、悲天悯人都是装出来的。
我向他转过头去,目光还未落在他的手边,就已经被他身旁的另一台二十四寸的液晶显示屏吸引,因为那块屏幕上出现的战斗画面异常奇诡,描述的是一幕无比宏大壮阔的战争场景。一个身披黄金甲、头戴紫金冠、脚踏赤铜靴的干瘦男人正提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铁棒,与满屏幕的黑衣人激烈地交战。在他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普通藏民静静伫立着观战,彼此的胳膊互挽,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孙”字。
相邻屏幕上,则在循环播放好莱坞著名电影《黑客帝国》里的一个片段,尼奥拳打脚踢、左右厮杀,正要突破不断复制自身的几千名黑衣电子警察的重重包围。那部电影我曾看过三十遍以上,对其中的“英雄救世主”理论深表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