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胜利了。”莲娜哀叹,纤细挺直的背慢慢地佝偻了下来。
“不是我们,而是我。”那女人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唇,又发出一阵大笑。
“不是我们,是我。”顾知今几乎在同时,大声批驳着莲娜的话。他在罗布寺隐忍了一周,直到现在发难,放倒了在场的所有人,终于变得扬眉吐气,不可一世,当然容不下别人在她面前放肆。也许最初他开始动“盗取死亡之眼、解救禁室魔女”这个念头的时候,早就想到了今天的风风光光。
我转过头,希望在大势已去、大厦将倾前,再看到那水中的古城。水流正在由浑浊重归清澈,但之前那朦胧缥缈的城池已经消失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水、水草、游鱼,诸如此类,毫无变化,再也看不见尽头。
“那古城呢?”我忍不住颤慄着低叫。那个水中幻影是我刚刚才看到的希望,怎么可能在不到半小时内就无情地消失了?这种无法接受的失落与怅然让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全部斗志。
水底之城不会无缘无故消失,难道是因为那三眼族魔女的复活而无声无息地毁灭了?
“顾叔,你做的好事!”我转向顾知今。多年养成的习惯称呼,令我即使在火山即将爆发般的愤怒中,仍旧保持礼貌,不肯直呼其名。
“让我代劳,替你杀了他好吗?”女人(不,应该把她称作“魔女”,因为全世界的女人无论美丑都只有两只眼睛,而绝不会凭空多出第三只来)微笑着,“反正,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个美梦早该醒来了。”
她的笑容极其妖冶妩媚,但却隐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杀我?我是救你出来的人,是你的主人,懂不懂?”顾知今举起双手,用力抹了把脸,那是他倦了累了的时候常有的动作。
“主人?我的主人?”魔女的笑声忽然变得极度阴冷,“我没有主人,我就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不是因为天龙八部高僧的金刚法力镇压,我早该在二十年前就醒来了,然后率领我的三万魔族席卷珠穆朗玛最高峰,俯瞰着原本属于我的世界。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如果你在二十年前解救我,或许那时我会考虑,真的给你一些什么好处的,可是现在——”
她的话让我想起《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实际上,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时刻救她醒来,都会自身难保。魔鬼是不可能与人类签订和平相处契约的,永远不能,犹如冰火不能同炉一般。
“你背信弃义,你怎么敢这么大胆违抗我的命令?我取得死亡之眼宝石的时候,明明得到了上天的启迪,只要赶来救你,就有无数财宝和幸运从天而降。”顾知今老了,他只想到宝藏,却完全忘记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
魔女的右手指向顾知今,五指一放一收,顾知今的身子突然凌空飞起,砰的一声跌在碧玉床上,立刻口鼻狂喷鲜血。
“财宝?幸运?人类正是因为衍生出你这种头脑一塌糊涂的东西,才会变得一代不如一代,代代蠢笨如牛。你想想,当我脱离那只茧,脱离天龙八部高僧的法力压迫,我还会惧怕谁?为什么还要履行自己的誓言?什么上天启迪、神音传谕,那都是彻彻底底的幻觉,是我沉睡之后离开身体的那个魔族灵魂所说的梦话。我醒了,这世界的秩序必将打破并且重新组合,而我,就是新的创世者与新世界的拥有者。”魔女的第三只眼正在发生奇妙的转换,由一颗光芒耀眼的宝石,变成一只真正的由眼睑、眼珠组成的眼睛,能够自由地闭合张开,大小、尺寸、瞳孔颜色与她另外两只眼睛一模一样,仅仅是改变了方向和位置而已。
“你还惧怕什么?”一个声音沉沉地喝问。
“我还惧怕什么?我还惧怕什么?哈哈哈哈……”魔女仰面大笑,旋身起舞,轻纱飘动之时,如同一股淡淡的轻烟笼罩着她的身体。
“对,你曾经一无所惧,甚至忘记了我还在这里,镇守着你的三眼魔脑。你以为,当‘死亡之眼’重新回到你的身体时,就一定能恢复真身法力?错错错,现在它无法与魔脑连通,无法接受魔脑的指令,仅仅是一只体表假眼,能对你有帮助吗?不信的话,你试试,看看能不能召唤三眼魔族,将这棵通天之树下的‘天龙八部、大圣至尊、左龙右象、哪吒俱伐罗、天地人三藏’组成的‘月夜灭魔阵’打破,真正地救你出去?”发出声音的人就在魔女的身后,像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随着她一起舞动着。
“谁,是谁?是谁?”魔女回身怒喝,第三只眼中电光萦绕,但那影子是在她背后的,无论她旋身多少次,始终看不到它。
“我,是我,是我。三界之内,谁是你的真正克星?当年吐鲁番火焰山一战,又是谁钻进你的身体里,一棍打散魔脑,让你在纳木措湖之北的群山顶上跪地求饶的?大唐文成公主与尼泊尔尺尊公主已经对你加倍体恤宽恕,不肯取你性命,只用《西藏镇魔图》的法力镇压住你的魔性,然后让你沉睡于此,期望你能去除魔性,将来为藏地百姓造福。不过,今天看来她们的确对你太仁慈了,所以哪吒俱伐罗才会第二次出现,与天龙八部僧合围,最终消灭你。”魔女越旋越急,那影子的话也越说越快。
突然之间,魔女一步掠近我,右手扣住我的喉咙,呼的一声举过头顶,厉声大喝:“哪吒俱伐罗就在这里,你不现身,我就杀了他。”
她的手指强悍有力,如同五柄铁钩,令我无法挣脱。
我并不觉得“哪吒俱伐罗”这个称呼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凝神摒息,静观其变。
“看,我不是就在这里吗?”那影子倏的后退,落在碧玉床上。那是一个披着一身黑甲的矮瘦中年人,也就是杰朗长卷上画出的那人,只不过脸色非常憔悴,黑白错杂的密密胡须几乎包裹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越发映衬出他的颓唐潦倒。当我跟仁迦大师对话时,他也曾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所以之前虽未谋面,但他的形象与声音都是我所熟悉的。
“果然是你,我在千年沉睡之中无数次梦到过你,这次你终于从我的梦里走出来了,受死吧!”魔女狞笑起来,缓慢地舔了舔嘴唇。这一刻,她的舌头是魔黑色的,笑容也狰狞得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狂兽。我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本色一面,之前的缓歌慢舞、笑靥如花、妩媚妖冶都是一环套一环的陷阱,专门用以迷惑诱捕世间自作多情的男人。
那中年人疲惫地摇头:“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并没有离开你的魔脑,站在这里的,只是我的分身术幻影而已。尼泊尔尺尊公主吩咐过,除非是我死、化为灰烬粉末,留守的任务才算完成。或者就算我死,灵魂也要盘踞在魔脑之上,阻隔它与‘死亡之眼’的连通,唯有如此,你的‘瞬间移动魔步、闪电信笔杀人术’才会失效。这一次,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马上就能自由了,因为四十年前我的肉身就已经死亡成灰,只是凭借灵魂禁锢着你。如今,我的灵魂也无法凝聚,就要化为乌有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消息?”
他虽然努力地挺直身子,但站立时的龙钟老态却能证明他的年龄绝对要比外貌苍老数倍。
“什么?”魔女听得怔了。
那人带来的魔族好消息自然就是人类的坏消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坦白。
“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月夜灭魔阵’已经重新构成,今晚就是你的灭亡之时。看,青天上的明月已经是近百年来最圆最亮的一次,不是吗?”中年人伸出右臂,颤抖着指向头顶的水晶根须。
魔女连环跨步,轻烟一般掠到碧玉床上,仰面向上看。
我到此刻才意识到那些根须实际是属于大殿里那棵参天古树的,原来它的粗大外表之下隐藏的竟然是一根水晶树干,并且在树冠尽头留有一个透明的圆孔。所以,站在这里就能一眼望到天空。
外面,天空湛蓝如洗,明月亮如玉盘,果然是一个难得晴好的藏地月圆之夜。
“这棵树是从你身体里生长出来的,继承了你的魔性,也将随着你的毁灭而轰然倒下。我想这一定是个完美的结局,魔族殒灭星散,好人重建世界,大唐高僧玄奘法师跋山涉水西去、万里迢迢东归,于拘尸那罗菩提树下求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幸运的是,当年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没能完成的事业,终于在今天——”
蓦的,魔女的左手闪电般地向前刺出,穿透了那中年人的胸膛,又从后背探出去,掌心里已经攫住了一颗红通通、热乎乎、仍在汩汩跳动的人心。
“人若无心,应当怎样?”她狞笑着贴近中年人的脸。
“那不是我的心,而是一把伏魔的心锁。我驻留在你的魔脑之中,一直不停地锻造它,终于达到完美无缺的程度。它的作用,就是锁住你的一只手,永远锁住,直到与天地同朽为尘沙。”中年人也在笑,双眼瞳孔中忽然探出两只手来,直接刺入了魔女的眼睛。
那种变化看得我热血沸腾,提聚全身的力气,将隐藏在身体九个部位的三十六柄飞刀一举插入魔女的前胸、后背、颈间、头顶三十六处穴位。刀口中飞溅出的黑血淋漓撒落,犹如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花环。
“天龙八部,人与非人,汝心互见,度佛灭魔。”少年僧人骤然如惊龙飞天,扑向魔女背后,已经在顾知今破坏水晶根须时倒地的七具干尸,亦同时弹跳起来,一人七尸绕着碧玉床逆时针飞速奔跑。
刹那间,这水晶世界里飘荡起无数奇形怪状的神佛幻影,正是我和夏雪在藏地寺庙壁画上所见的天、龙、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等天龙八部高僧的模样。八种神佛一起向魔女动手,各种法器、宝物、瓶幡挟着千钧之力击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