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猝然发出凄厉绝伦的狂吼声,右臂一屈一伸,把我甩了出去,跌在水晶世界的入口处。
莲娜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用力拉我起身,已经无力开口,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现在,我无法预测结局,因为身受三处重击的魔女战斗力仍然无比强悍,一手被锁,单手迎敌,八种高僧的幻影攻势立刻减弱。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危机重重中的绝望爱恋,却让我禁不住与莲娜深深相拥,仿佛下一刻就要生离、死别、消亡。
“陈先生,我这里有武器,是父母留给我的短枪。”莲娜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月白色的绸布小包,解开上面的鸳鸯蝴蝶扣之后,层层打开,露出一把仅有两寸长的精钢掌心雷手枪。我不由得苦笑,这种武器只适合女孩子用来防身,对付意图不轨的男人,三步之外就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了。看魔女与中年人、天龙八部高僧大决战的气势,我无力杀入战圈,当然也就没办法近距离发挥掌心雷的威力。更为遗憾的是,通常掌心雷的弹仓会设计成两颗子弹的容量,但这柄短枪却仅容一颗子弹。
我将那颗黄金子弹退出来,看到弹壳上竟然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印度梵文,粗略通读,那些句子的大概意思是“还赎年轻时犯下的罪,身错,但灭魔、敬佛、卫道之心不改,所以才能将最后一丝灵性留住,为香巴拉之城做最后一击”。
“陈先生,父母发生异变时,这柄短枪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是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莲娜睹物思人,热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拥住她,无法多说什么,再次向战圈望去。
陡然间,少年僧人与七具干尸凌空飞起,撞在水晶壁上。他被摔得口喷鲜血,其余同伴则肢体破碎,白骨乱飞,全部化为尸骸。魔女与中年人的身体逆时针飞旋着,但却始终没有分开,直到最后突然顿止,立在碧玉床的正中央。
我放开莲娜,奔向碧玉床,那时我才看清,原来中年人的头顶上出现了一条只有两寸高的灰色影子,舞动着一条长度仅超过一根绣花针的金色棍子,与魔女第三只眼中闪现出的深蓝色电光拼死搏斗着。那时候,魔女原先的两只眼睛都在汩汩流淌着黑血,显然已经废掉了。
“投降吧,免得最后形神俱灭,万劫不复。既然雪山深处魔族的复活是不可避免的,你又何必螳臂当车?逆大势而行?想想看,当年藏地三大神人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尺尊公主都无法完成的大事,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不如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仍旧回归你的三界外之界、离恨天之天如何?藏地高原本来就是魔族天下,我只不过是卷土重来,复活重生,与你何干?你所苦苦效忠的大唐之君、大唐之国、大唐公主早就不复存在了,你护持西天取经的玄奘大法师也在长安作古,肉身寂灭为舍利。现在,你一个人再去奉行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岂不是可笑之极?”魔女的一只手留在中年人体内,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已经令他透不过气来。
“正义与邪恶、佛界与魔道、我和你,无论任何空间、任何时间都是……都是不可同存的死敌。你死,我活;你活,我死。天下至道,如此而已。”那男人艰难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喉咙突然被再度收紧,魔女第三只眼中的蓝光倏的暴涨,变为一个方圆五步的炫目光幢,将中年人罩在其中。
我亦不能幸免,被她双手抓住,举在空中。
“人不能在一生中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我低声长叹,如果能会在同一地方犯下两次相同错误的话,也许我就不该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了。这一次,我是故意靠近魔女的,在她抓住我的同时,那柄掌心雷已经无声地指在她的第三只眼睛上。
魔女固然为魔族之首,但在连番恶战下,她的智慧也突然出现了盲点。
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竖向的女人之眼惊惧地眨了一下,眼睑稍稍一闭,又倏的睁开,顿时醒悟:“原来,魔族也是有所畏惧的,她的某一部分思想是与人类相通的,譬如恐惧、爱憎、忧虑、仇恨、愤怒等等。”
魔女双臂发力,企图将我再次甩出去,但我的左手已经发出控鹤功,紧贴她的头顶,如电子吸盘一般牢牢吸住。那一刻,我已经扭转了我方的颓势,重新掌控局面。
“求你晚一点开枪好吗?让我再多看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我已经瞎了双眼,只剩唯一的这只,求你……求求你……我的朋友,其实魔族对人类是没有恶意的,我们只是想要这世界变得更完美一些罢了。请你想象一下,没有黑夜,人类怎么会变得如此珍视光明和日光?没有战火和饥荒,藏地人民又怎么会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正因为有了魔族的时刻觊觎,所有如他、如天龙八部高僧、如你一样的伏藏师才会前赴后继、沉着冷静地活着,英名永垂青史——不是吗?”她的声音变得如黄莺初啼一样绵软动人,令我几乎无力扣动扳机,枪口稍稍后撤,离开她的眼珠。
“求求你,求求你再放过我一次好吗?我会永远离开这里,然后深潜于地底、山底、湖底,绝不再次出现,不再骚扰人类的美好世界,求求你,移开你的枪口好吗?”蓦的,我们眼前的光幢炸裂开来,那中年人的身体四分五裂地炸开,只剩那个小小的影子。
“再听下去,你就将步我的后尘,丧失一切,悔之晚矣。”那影子的暴喝声如黄钟大吕,彻底地惊散了魔女的哀告声。
我果断地开枪,但魔女的双手一扬,竟然在半寸距离内截获了那颗黄金子弹,狂笑着攥在手里。我只能翻身后撤,深恨自己错过了唯一一个杀她的机会。
“我只要一点点机会,哪怕像针孔一样细微、像白驹过隙一样短暂就足够了。你看,胜负的天平重新倒向我这边了,对吗?”她得意洋洋地摊开手掌,但那子弹轰然炸开,半空中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影子,四手互握,把魔女合围在中央。
“父亲!母亲!”莲娜大叫起来。
一阵深沉晦涩的梵语诵经声缓缓响起,空气中不知不觉充满了珠穆朗玛峰雪莲花的纯净香气。那两个影子慢慢缩小,将魔女的身体收紧。然后,魔女的哀号声凄惶无比地响彻了水晶世界,她的身体也渐渐趋向于透明,最终化为一阵簌簌落下的尘沙,飞扬在半空中。
魔女消失了,她曾说要让莲娜化为碎末,但真正践行了这种诅咒的,恰恰就是她自己。
少年僧人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但他勉强地盘膝打坐,告诉了我最后一席话:“哪吒俱伐罗,这一次如果没有你,我们天龙八部的威名大概就要化为乌有了。千年之前,尺尊公主颁下‘死守魔女’的命令,我们八人按照佛理方位深潜地下,构成层叠镇压之阵,并且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用自身的佛法顿悟开始由婴儿至老僧、再由老僧到婴儿的生死循环、生生不息过程。我们一直在等你到来,一起消灭魔女的肉身与元神,结果,我已循环十次,而位于大阵最顶层功力最浅的摩呼罗迦才只循环三次。其中,阿修罗性情最是冲动暴躁,一旦有外力诱惑,便无法自控,才第一个被魔女的色相利用。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们八个已经修炼千年、佛性精纯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怎么会突然心神浮动,被魔女所乘呢?难道是她突然获得了某种助力?在我们中间或我们之外又出现了三眼魔族的重要人物?”
他凝视着同样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顾知今,慢慢摇头:“不是他,他只是贪心过重的普通人,与魔族没有任何共同点。那么,会是谁呢?是谁呢?是谁呢……”连续三问,少年僧人的眼睛缓缓闭上,就此无声无息地圆寂而去。
顾知今临死之前,枕在我的腿上,苦笑着问:“陈风,你不恨我吗?”
他的临敌反叛,曾给了我无比沉重的一击,但我很奇怪自己心里对他只有悲悯,而没有仇恨,甚至仅有的一点愤怒也随着他遭受魔女重创而消失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被人欺骗利用,也已经用死亡赎罪,那就足够了。
“顾叔,撑着点,我带你回去。”回想我们在南下的一路上风餐露宿时的亲密情景,我忽然觉得,也许他与邵局、司马镜一样,都是不甘心于年华流逝而自己却一事无成,才终于铤而走险,迈出了反叛的那一步。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大手播弄造化,才酿成了今日之祸。
“好孩子,我是撑不下去了,你要是看沧海兄的面子,就不要把这一段变故告诉港岛的老一辈们,别让我背着骂名离世。我的一生,没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也就罢了,绝不能给后人留下叛友、通敌、卖身、救魔的丑陋一页。你肯答应我吗,陈风?”顾知今的最后一口气,也在我点头答应后吁出,终于撒手尘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