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表,正是上午十点钟,气温正在慢慢升高。
“她是个好女孩儿,对吗?漂亮、坦诚、纯真、热情,充满了藏地女孩子所不具备的青春活力,像大昭寺金顶上的灿烂光辉一样,走到哪里,就照亮哪里,吸引着所有男人女人的目光。认识她的时候,是去年七月,在古羊卓雍措湖西岸的甲塘坝村。那一次,她要雇佣我探索巴久错湖,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水下通道,并且支付了相当高的酬金。上一周,她曾打电话给我,邀我到罗布寺来,下潜搜索窝拉措湖,但我还没来得及动身,就接到了顾先生的电话,得到了那个噩耗。”银骷髅自言自语起来,一手握着黑色的对讲机,一手取出了一只棕色牛皮钱夹,向我抛过来。
我翻开钱夹,最醒目的位置夹着一张照片,一身牛仔装、头戴棒球帽的夏雪倚在羊卓雍措湖的藏文碑刻前,满脸微笑,青春逼人。
“对,她是个好女孩儿。”我平静地回答。
遇到夏雪之前,她已经在藏地搜索了超过三年时间,其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藏族人无可计数,当然也包括了银骷髅这样的行业精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夏雪的美就像澄澈夜空的明月,人人仰头可见,即使是目不能视的盲者,也会被她的清脆笑声吸引。
“你很幸运,终于在千万人之中俘获了她的心。所以,我很嫉妒你。”银骷髅抄起一捧湖水,咕咚咕咚两声灌进喉咙里,随即仰天长啸,如同茫茫雪山上的寒夜狼嗥一般,透着无穷无尽、无以名状的悲凉。水滴顺着他颌下乱糟糟的黑须跌落,如同失败者的悲怆泪水。
我只是淡淡一笑,望着远处天水相接之际的鸥影。
男女之间的爱情就像暗夜里偶然擦着的一根火柴,外人只见那一点亮光,却看不见两个人刻骨铭心的彼此深爱。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并且也无须向别人说明。
“朋友——”我不想气氛太过尴尬,以免影响他的搜索效率。
“叫我银骷髅,我没有朋友,也从不当你是朋友。”他用力挥动着青筋虬结的大手,粗鲁地打断我。
我的嘴边慢慢浮出一缕微笑,忽然明白对方就算再爱慕夏雪十倍,也没法感动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夏雪真正喜欢什么、要的是什么。只有我明白,夏雪豁达、洒脱、不羁、勇敢的外表下面,覆盖的是一颗多么柔弱敏感、善感细腻的心。她要的,是一个既能挽着她的纤腰马踏黄河两岸的勇士、又肯俯下高贵的头颅潜心听她细语的书生,然后还要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并肩作战。
如果不是王帆来迟、她又那么性急地南下,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憾事了。
“你笑什么?”银骷髅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有兴趣的话,咱们同时换上潜水衣,比试比试水性如何?你的人动作太慢了,半个小时即将过去,他们却没有任何发现。”我收回了其它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在湖面上。真正相爱的人,永远都是心意相通的。在我心里,夏雪是此生唯一选择,而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算了,在我的工作地盘上出了事,还不砸了我银骷髅的招牌?告诉你吧小兄弟,这里不是港岛的深度游泳池,而是藏地的空灵源头,水底下随时会有冰河暗流和忽开忽闭的泉脉通道,随便陷到哪一个里,都够你受的!”突然,我们两个都想到夏雪也可能陷在那种地方,连人带船一起卡住,不禁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想……不会那么巧……夏小姐吉人天相,藏地千万神佛一定会……”银骷髅沉默了几秒钟后,语无伦次地开口,似乎想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陡然间,他挥起双拳,狠狠地连环擂在自己的坚实胸膛上,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一连串恶毒的藏语诅咒也滚滚而下。藏族人虔诚拜佛,但是现在他明白任何祈祷都无法挽回那场灾难,便忍不住破口大骂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把所有幻想全部丢开。
在英国学习潜水时,我看过无数水难资料,被卡在沉船缝隙或者水底石缝里是最糟糕的一件事,连最后尸体上浮的机会都没有。
“告诉你的人,注意石缝深处的浮沙和淤泥位置,也许会有所发现。”我哑着嗓子低声告诫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大把棉花,令我喘不过气来。那是我最不愿意去想的结果,希望上天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去你妈的浮沙淤泥,夏小姐是不会死的!她那么漂亮,漂亮得像喜马拉雅山绝顶上的雪莲花,永远都不会出事。倒是你这个该死的汉人小白脸,为什么不好好地陪在她身边?为什么不小心地牵着她的手保护她,反倒要她一个人到窝拉措湖来冒险?去死吧你,去死——”银骷髅吼叫着横跨一步,猛的挥掌,掴向我的左脸。
“我也不愿这样!”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紧跟着狂吼了一声,左手一扬,叼住他的手腕。那种情形下,我只要扭腰错步,借力打力,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丢进水里去。
“银骷髅,我、也、不、愿、这、样。”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随即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任何人在此时此刻都可以不负责任地放任自己的情绪,然后抱头痛哭,在彻底崩溃中得到发泄——但我不能,因为我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越是风狂雨暴之时,我越该发挥出中流砥柱的作用,稳定所有人的情绪,从而扭转败局。
银骷髅呆住,手掌停在半空,猛的收回手臂,狠狠地掴在自己脸上。
“朋友,冷静一点,也许此刻夏雪正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真正关心她的朋友前来营救。你我都没有崩溃的权力,只能竭尽所能、各施所长,奋斗到最后一秒钟,把她从死神的阴影中拯救出来。现在,请命令你的人加快动作,延长工作时间,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我按住银骷髅的肩,无比诚恳地告诉他。藏族男人最讲义气,最有血性,他们看重酬劳,但更看重肝胆相照的友谊。
我相信他对夏雪的感情绝对是质朴而真诚的,正因如此,夏雪的失踪同样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最迫切要寻回夏雪的人,内心的焦灼与郁闷一般无二。
“我明白了。”银骷髅甩了甩头,浓黑的刀眉倏的一挑,“这一次,我会用事实告诉夏雪,谁才是能够替她遮风挡雨、排除万难的大英雄。”
他迅速穿好潜水衣,随手把对讲机丢在剩余的那名手下怀里:“随时准备后续支援,我和他们两个会在水下工作到氧气消耗极限才会上浮。还有,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好好干,酬劳翻倍。”
“小心,多保重。”我对他表现出的理智很感欣慰。冲动是魔鬼,现在大家都需要超常的冷静,才能争取到最完美的结果。
“陈风,夏雪没看错人——你真的比我更冷静、更睿智,所以,我为刚刚的冲动向你道歉。等到夏雪安然无恙之后,我请你喝酒,正式赔罪。”银骷髅缓缓地入水,沿着汽艇划了一周,仰着头告诉我。
“没事。”我轻轻摇头。
“你有没有觉得湖面上弥散着淡淡的杀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银骷髅紧皱着刀眉,吩咐那名手下,“联系他们两个,看看水下有什么异常情况?”
在我们的北边湖面上似乎升腾起了一片极淡的灰色雾气,横亘在返回罗布寺方向的途中。不过,湖水依旧清澈,也没见鱼群有大面积的骚动,一切还算正常。
那个水手立即通过对讲机呼叫水底的两人,那两人的回话非常平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是我多虑了?”银骷髅向下一沉,狠狠地灌下了一大口湖水,再噗的一声吐出来。
“发现了什么?”我用望远镜观察着薄雾那边,没有太大发现。
“我觉得有陌生人闯入了窝拉措湖的水域,他应该是随身携带着欧洲最新版的超声波驱鱼器,还穿着一身相当先进的抗菌性潜水衣,那种衣服表面涂着味道非常古怪的抗氧化剂和活性炭吸附体。藏地的水是不会撒谎的,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正在湖底深处威胁着我们的生命。”银骷髅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翻开腰带上的一个银色防水盒子,露出里面的一张狭长的连珠弩匣。
“能确定吗?”我的心情正在变得越来越低沉。
那京将军和坎普土王的人前赴后继而来,我还没能理出个头绪呢,湖水里又出现了不明来历的扎手人物,事态正变得渐趋微妙。
银骷髅取出那张三指宽、四寸长的驽匣,再三检查上面的青钢绷簧和按钮开关,对着蓝汪汪的箭镞满意地吹了口气,之后才冷冷地回答我:“我说有就是有,不过在我的连珠弩下逃生的水鬼迄今为止不超过三个,看来这家伙是没那个实力打破记录的。”
这种名为“催命符”的近战利器来自于印度的地下武器市场,售价超过四百美金,能够在一秒钟发射出六枚短箭,不受空气或者水流影响,五米距离内奇准无比。如果箭头上再淬以剧毒,更是与它的名字绝配。
“保重。”我知道水下格斗要比在陆地上过招更为凶险,只能用这两个字做为对他的祝福。夏雪在窝拉措湖水域失踪,我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一名精通水性的帮手,如果能与银骷髅做更细致的沟通,他就能胜任这一职位。
银骷髅挥了挥右手,无声地沉没于湖面上。
我扒着汽艇的侧边向下望,他正缓缓摆动着脚蹼,潜入幽深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