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20位民国文化大师的阅世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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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学术辩--雏凤清于老凤声(3)

一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是在夫妇结婚不久以后,有了数目不太多的子女,而子女又都在未成年的期间。这时父亲如果能够保持着相当丰裕的收入,家中当然充满一片天伦之乐,即令不然,儿女人数不多,只要分配得平均,也还可以过得相当快乐,万一分配不太平均,反正儿女还小,也不至闹出大乱子来。但事实是一个庞大的家庭,儿女太多,又都成年了,利害互相冲突,加之分配本来就不平均,父亲年老力衰,甚至已经死了,家务由不得持平的大哥主持,其结果不会好,是可想而知了。儒家劝大哥一面用父亲在天之灵的大帽子实行高压政策,一面叫大家以黄金时代的回忆来策励各人的良心,说是那样,当年的秩序和秩序中的天伦之乐,自然会恢复。他不晓得当年的秩序,本就是一个暂时的假秩序,当时的相安无事,是沾了当时那特殊情形的光,于今情形变了,自然会露出马脚来。墨家的母性的慈爱精神不足以解决问题,原因也只在儿子大了,实际的利害冲突,不能专凭感情来解决,这一层前面已经提到。在这一点上,墨家犯的错误,和儒家一样,不过墨家确乎感觉到了那秩序中分配不平均的基本症结,这一点就是他后来走向自己行动的路的心理基础。墨家本意是要实现一个以平均为原则的秩序,结果走向自由行动的路,是破坏秩序。只看见破坏旧秩序,而没有看见建设新秩序的具体办法,这是人们所痛恶的,因为,正如前面所说的,秩序是生活的必然条件。尤其是中国人的心理,即令不公平的秩序,也比完全没有秩序强。

这里我们看出了墨家之所以失败,正是儒家之所以成功。至于道家因根本否认秩序而逃掉,这对于儒家,倒因为减少了一个掣肘的而更觉方便,所以道家的遁世实际是帮助了儒家的成功。因为道家消极的帮了儒家的忙,所以儒家之反对道家,只是口头的,表面的,不像他对于墨家那样的真心的深恶痛绝。因为儒家的得势,和他对于墨道两家态度的不同,所以在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中,道家还能存在,而墨家却绝对不能存在。墨家不能存在于士大夫中,便一变为游侠,再变为土匪,愈沉愈下了。

--闻一多《关于儒?道?土匪》

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生命的机能是动,而舞便是节奏的动,或更准确点,有节奏的移易地点的动,所以它直是生命机能的表演。但只有在原始舞里才看得出舞的真面目,因为它是真正全体生命机能的总动员,它是一切艺术中最大综合性的艺术。它包有乐与诗歌,那是不用说的。它还有造型艺术,舞人的身体是活动的雕刻,身上的文饰是图案,这也都显而易见。所当注意的是,画家所想尽方法而不能圆满解决的光的效果,这里借野火的照明,却轻轻地抓住了。而野火不但给了舞光,还给了它热,这触觉的刺激更超出了任何其他艺术部门的性能。最后,原始人在舞的艺术中最奇特的创造,是那月夜丛林的背景对于舞场的一种镜框作用。由于框外的静与暗,和框内的动与明,发生着对照作用,使框内一团声音光色的活动情绪更为集中,效果更为强烈,借以刺激他们自己对于时间(动静)和空间(明暗)的警觉性,也便加强了自己生命的实在性。原始舞看来简单,唯其简单,所以能包含无限的复杂。

--闻一多《说舞》

字在艺术方面,究竟是仗了什么,而能有这样一段惊人的发展呢?理由很简单。字自始就不是如同绘画那样一种拘形相的东西,所以能不受拘牵的发展到那种超然的境界。从装饰的立场看,字尽可以不如画,但从表现的立场看,字的地位一上手就比画高,所以字在前半段装饰的竞赛中吃亏的地方,正是它在后半段表现的竞赛中占便宜的地方。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文字的本质与绘画不同,所同的只是表面的形式而已。

评论书画者常说起“书画同源”,实际上二者恐怕是异源同流。字与画只是近亲而已。因为相近,所以两方面都喜欢互相拉拢,起初是字拉拢画,后来是画拉拢字。字拉拢画,使字走上艺术的路,而发展成我们这独特的艺术--书法。画拉拢字,使画脱离了画的常轨,而产生了我们这有独特作风的文入画。

--闻一多《字与画》

在以前的中国,与其说是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倒不如说是有识字阶级与不识字阶级之分,还来得妥切些。旧文学便是识字阶级的文学;换一句话说,它便是“士”--士农工商的士--阶级的文学。由赋到词,那是不说自明的。元曲,我们读了以后,自己回想一下看看,对于元代的农阶级,工阶级,商阶级,到底增加了什么认识没有?小说,短篇,如《今古奇观》,长篇,如《红楼梦》,我们读了以后,也可以照样的去想。想完了,大家便可恍然而悟:旧文学内只有考场、花园、青楼、衙门、酒楼等等;农,只有陶渊明式的农;工,只有牵针引线的“红娘”或是谋财害命的船户;商,只有由宦场改行的“陶朱公”;医,只有儒医;简捷一句话,旧文学便是“士”阶级的想象的结品品,读它的大半是“士”,阶级,至于写它的更完全是“士”阶级了……无论题材是否采自“士”阶级的生活方式,读者你不是在黑字上面明显的看见了一个大的“士”宇,便是在行间的白纸上面隐约的看见许多小的变形的“士”字在那里跳动。

--朱湘《贵族与平民》

无论是谁,在作文的时候,决不会想着“起,承,转,合”这四个字;不过,它们是抽象的存在着,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只拿剧本来讲,元曲的四折,不用说了,是明显的起,承,转,合;便是西剧,从前的五幕,那何尝不是起,承,转,大合,小合,现在的三幕,那又何尝不是起承转合呢?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俗话说的“熟能生巧”,便是作文的秘诀。

中国虽是“中庸之道”的国家,它的文学却是最不中庸的。只看赋,它要把建筑学囊括入它的范围,那是多么野心,结果是笨重,一点文学的趣味也没有。再看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两句诗。头一句并不说夕阳怎样的好,只说它好,“无限”的好;这寥寥的五个字里面,是多么充满了想象:说它们是孱弱?行。说它们是最为遒劲的?也行。再加上那第二句,把无限的想象一化而为无限的情感;没有“!”这个惊叹号,没有鸦鹊的喧噪,没有自然的叹息,没有人的留恋,但是,在这五个字里面,它们都有了。

文章只有好不好,没有长短的分别。中国的十六字令,日本的俳句腊的双行墓铭;印度的《赖摩耶拿》, 《麻哈孛赫瑞塔》,波斯的《夏穆》,芬兰的《开勒弗雷》,希腊的《伊里亚得》,《奥第赛》--作得好是诗,作得不好,至少是文学。

--朱湘《说作文》

王闿运说,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钜子”的变相,钜子就是“矩子”。姑勿论矩的形状和十字架的形状是否一样,就算是一样,请问有什么凭据,知道从中国传出去的呢?就算查到了传出去的凭据,请问又有什么大道理在里头?近来中国人常说:“大同是孔夫子发明的;民权议院是盂夫子发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发明的;立宪是管仲发明的;阳历是沈括发明的;大礼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发明的。”(这是康有为说的。)此外如电报、飞行机之类,都是“古已有之”。这种瞎七搭八的附会不但可笑,并且无耻。请问:就算上列种种新道理、新事物的确是中国传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学了去,一天一天的改良进步,到了现在的样子,我们自己不但不会改良进步,连老样子都守不住,还有脸来讲这种话吗?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积蓄,子孙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盘了去;隔壁人家善于经理,数十年之后,变成了大富翁,这家人家的子弟已经流为乞丏,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给他钱用,给他饭吃,他还要翘其大拇指以告人曰:“这隔壁人家的钱,是用了我们祖宗的本钱去孳生的;我们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们听了这话,可要不要骂他无耻?--何况隔壁人家的本钱是自己的,并不是盘了这位乞丏的祖宗的钱呢?

--钱玄同《随感录》

注释:王闿(kai)运(1833--1916),晚清经学家、文学家。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

十八年前,有日本留学生某某二君办了一种杂志,名叫《教育》。其第一号中有一语云“虽如汗牛之充栋”。过了几天,《民报》第十号中,章太炎师对于此语下了下列的批评:

贵报《新教育学冠言》有一语云,“虽如汗牛之充栋”,思之累日不解。“汗牛充栋”,语出唐人文中,非难得之秘书。其意谓积书既多,藏之则充塞栋梁,载之则牛马流汗。语本平列,而作此句,恐有杜温夫“助词不中律令”之诮。望速改正。

后来《教育》的记者答复太炎先生,大意说,“这是手民排错的。我们的杂志中还有引孟子的话,也脱了一个字,你为什么不举发?难道你以为我们只读过《四书》,没有读过唐文吗?你竟这样看不起我们吗?”到了《教育》第二号出版,便附了一张“第一号勘误表”,把“虽如汗牛之充栋”,改正为 “虽亦汗牛而充栋了”!

--钱玄同《我也来谈谈“博雅的手民”》

章士钊对于做白话文者的批评,他自己以为是骂,洋洋得意;别人也以为他是骂,愤愤不平。独我所见却有不同,我觉得有好些话都是恭维。现在举几句重要的,“髦士以俚语为自足”;“群饮狂泉,黄钟毁弃”;“国家设学,且惟摧毁国学是务”;这都是我们所日夕馨香祷祝希望他实现的事;承章行严先行指出,敢不益勉乎?其尤精绝者为“更越十年,将求稍识字者而不可得”一语;能有此幸事吗?我真惊喜欲狂矣!因为中国人而能不识得汉字,则国利民福之期必不远了。我希望章先生之善颂善祷百发百中。思想革命之先驱者夏穗卿先生说得好:“中国文字欲其与世界进步之局势相叶,必须改易;但白话决不能为役。”夏先生连白话都还不能满足,而我们还只能比主张古文的进了一步,仅仅主张白话,能不羞愧!(不过夏世兄未免太“不象贤”了!)

--钱玄同《<甲寅>与<水浒>》

在已往的中国文字中,我可以说,这“她”字无存在之必要;因为前人做文章,因为没有这个字,都在前后文用关照的功夫,使这一个字的意义不至于误会,我们自然不必把古人已做的文章,代为--改过。在今后的文字中,我就不敢说这“她”字绝对无用,至少至少,总能在翻译的文字中占到一个地位。姑举一个例:

她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她。”这种语句,在西文中几乎随处皆是,在中国口语中若是留心去听,也不是绝对听不到。若依寒冰君的办法,只用一个“他”字。

他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他。”

这究竟可以不可以,我应当尊重寒冰君的判断力。若依胡适之先生的办法,用“那个女人”代替“她”(见《每周评论》,号数已记不清楚了),则为:

那个女人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那个女人。”

意思是对的,不过语气的轻重,文句的巧拙,就有些区别了。

--刘半农《她字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