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留学热潮绝不亚于今日。正是民国前后的留学热潮造就了中国近代史的人才储备库。负笈海外的学子们,个个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精英,出国后也毫不逊色。当时的人们也通过他们的文章,了解了外国的风采:戴望舒眼中的波兰,邹韬奋的巴黎见闻,郁达夫在日本的生活,徐志摩的巴黎印象……
漂洋过海的那一代人已经渐渐远离,但我们仍可以从他们的文章中感受到他们人格的伟岸。他们是学贯中西、兼容世界文明的一代新型知识分子群体,在中国走向近代化的过程中,他们的功绩不可磨灭。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
夏丏尊:《日本的障子》
戴望舒:《再生的波兰》
邹韬奋:《巴黎的特征》
郁达夫:《日本的文化生活》
徐志摩:《巴黎的鳞爪》
吾在纽约,无馀日以从事游览,若政治上、生计上、社会上种种观察,百不得一,固不待论;即风景亦所见绝稀,吾深负纽约也。初到时,有拉杂笔记百数十条,记琐见琐闻。及游历遍,复视之,觉其全属辽东豕,故概淘汰不编人,惟略存十数条如下:
野蛮人住地底,半开人住地面,文明人住地顶。住地面者,寻常一两层之屋宅是也。住地底者,孟子所谓下者为营窟。古之五祀,有中雷。穴地为屋,凿漏其上以透光,雨则溜下也。今吾国秦、晋、豫之间犹有是风。北京之屋,亦往往有入门下数石级者,犹近于地底矣。纽约之屋,则十层至二十层者数见不鲜,其最高者乃至三十三层,真所谓地顶矣。然美国大都会通常之家屋,皆有地窖一二层,则又以顶而兼底也。
纽约触目皆鸽笼,其房屋也;触目皆蛛网,其电线也;触目皆百足之虫,其市街电车也。
纽约之中央公园,从第七十一街起至第一百二十三街止,其面积与上海英法租界略相埒,而每当休暇之日,犹复车毂击人肩摩。其地在全市之中央,若改为市场,所售地价,可三四倍于中国政府之岁人。以中国人之眼观之,必曰弃金钱于无用之地,可惜可惜!
─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
日本的障子比中国的纸窗范围用得更广,不但窗子用纸糊,门户也用纸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室内井无桌椅床炕等类的家具,空空的房子,除了天花板、墙壁、席子以外,就是障子了。障子通常是开着的,住在室内,不像玻璃窗户的内外通见,比较安静得多。阳光射到室内,灯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爱。至于那剪影似的轮廓鲜明的人影,更饶情趣,除了日本,任何地方都难得看到。
日本障子的所以特别可爱,似乎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格孔大,木杆细,看去简单明了。中国现在的纸窗,格孔小,木杆又粗,有的还要拼出种种的花样图案,结果所显出的纸的部分太少了。第二是不施髹漆,日本家屋凡遇木材的部分,不论柱子,天花板,廊下地板,扶梯,都保存原来的自然颜色,不涂髹彩。障子也是原色的,木材过了若干时,呈楠木似的浅褐色,和糊上去的白纸,色很调和。第三是制作完密,拉移轻便。日本家屋的门户用不着铁链,通常都是左右拉移。制作障子有专门工匠,用的是轻木材,合笋对缝,非常准确。不必多费气力,就能“嘶”地拉开, “嘶”地拉拢。第四是纸质的良好。日本的皮纸洁白而薄,本是讨人欢喜的。中国从前所用的糊窗纸,俗名“东洋皮纸”,也是从日本输入的,可是质料很差,不及日本人自己所用的“障子纸”好。障子纸洁白匀净,他们糊上格子去又顶真,拼接的地方一定在窗棂上,看不出接合的痕迹。日常拂拭甚勤,纸上不留纤尘,每年改糊二三次,所以总是干净洁白的。
——夏丏尊《日本的障子》
在波兰,差不多任何东西都是不够供应。物价是高过受薪阶层的购买力。运输的缺乏增加了食品分配的困难,但是工厂和餐室,以及政府机关的食堂,却都竭力弥补这个缺陷。在波兰的经济机构中,是有着那么许多空洞,你刚补好了一个洞,另外五个洞又现出来了。经济的发动机的操纵杆不能操纵自如,于是整部车子就走几码就停下来了。
除了物质的需要之外,还有精神的不安。精确的估计算出,从一九三九年起,波兰死亡的总数有六百万人。现在还有成千成万的人,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家属的存亡和命运。幸而人民的精神拯救了这个现状。他们泰然微笑地穿着他们不称身的衣服,吃着他们的不规则的饭食,忍受着物品的缺乏和运输的迟缓。他们已下了决心,要使波兰重新生活起来。
——戴望舒《再生的波兰》
在船上可供你视察的,有各国各种人同时“陈列”着任你观看。记者此次所遇着的除几个同国人外,有意大利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奥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印度人、乃至爪哇人、马来人等等(不过日本人一个都没有,有人说他们非本国的船不坐)。架子最大、神气最足的要推英国人,他们最沉默、最富有不睬人的态度,无论是一个或是几个英国人坐在一处,使你一望就知道他们是“大英帝国的大国民”!最会敷衍的要算美国人,总是嬉皮笑脸,充满着幽默的态度。大概说起来,各国或各民族的人,或坐谈,或用膳,都喜与本国或本种人在一起,这也许是由于语言风俗习惯的关系。在孟买下船后,来了几十个印度籍的男女,大多数是天主教中人,赴罗马朝见教皇去的。他们很少和西人聚谈,有一边的甲板上全被他们坐满了,看过去就好像是印度区似的。里面有好几个“知识分子”,对记者谈起被压迫民族的苦痛,都很沉痛,每每这样说道:“我们是在同样的政治的船上啊!”(他们都是用英文和记者谈,原句是:“We are in the same political boat!’’)中国在实际上不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吗?所以记者对他们这句话只有悲慨,没有什么反感。
——邹韬奋《海程结束》
8月4日下午船由塞得港开行后,忽然增加了五百左右的男女青年,年龄自八岁至二十岁,女子约占两百人,男女分开两部分安顿。青年总是活动的,在甲板上叫嚣奔跑,成群结队的乱问着,好像无数的老鼠在“造反”,又好像泥堆上的无数蝼蚁在奔走汹涌着。原来他们都是在埃及的各学校里的意大利青年,是法西斯蒂的青年党员,同往罗马去参加该党十周年纪念的。男的都穿着黑衫,女的只穿白衫黑裙。这班男女青年的体格,大概都很健康,一队一队女的,胸部都有充分发达的表现,不像我国女子还多是一块板壁似的,不过说到他们的真实信仰,却不敢说。记者曾就他们里面选几个年龄较大的男青年谈谈,有的懂法文,有的懂英文;问他们是不是法西斯蒂党员,答说是;问他们什么是法西斯主义,答不出;不过他们都知道说墨索里尼伟大,问他们为什么伟大,也答不出;只有一个答说,因为只有墨索里尼能使意大利富强;我再问他为什么,又答不出!其实法西斯主义究竟是什么,就是它的老祖宗墨索里尼自己也不很了解,不能怪这班天真烂漫的青年。
——邹韬奋《海程结束》
遍地的咖啡馆确是巴黎社会的一个特征,巴黎街上的人行道原来很阔,简直和马路一样阔,咖啡馆的椅桌就几百只排在门口的人行道旁,占去人行道的一半,有的两三张椅子围着一只小桌子,有的三四张椅子围着一只小桌子,一堆一堆的摆满了街上;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便男男女女的坐满了人,同时人行道上也男男女女的熙来攘往,热闹异常,在表面上显出一个繁华作乐的世界。在这里可以看到形形式式的“曲线美”,可以看到男女旁若无人似的依偎蜜吻,可以看到男女旁若无人似的公开“吊膀子”。这种种行为,在我们初来的东方人看来,多少存着好奇心和注意的态度,但在他们已司空见惯,不但在咖啡馆前,就在很热闹的街上,揽腰倚肩的男女边走边吻,旁人也都像没有看见,就是看见了也熟视无睹。但我们在“繁华作乐世界”的咖啡馆前,也可以看见很凄惨的现象!例如衣服褴褛、蓬发垢面的老年瞎子,手上挥着破帽,破喉咙里放出凄痛的嗄噪的歌声,希望过路人给他几个“生丁”(一个法郎等于一百生丁);还有一面叫卖一面叹气的卖报老太婆,白发瘪嘴,老态龙钟;还有无数花枝招展、挤眉弄眼向人勾搭的“野鸡”。有一次记者和两位朋友同在一个咖啡馆前坐谈,有一个“野鸡”不知看中了我们里面的哪一个,特在我们隔壁坐位上(另一桌旁)花了一个半法郎买了一杯饮料坐了好些时候,很对我们注视,后来看见我们没有人睬她,她最后一着是故意走过我们桌旁,掉下了手巾,俯拾之际,回眸对我们嫣然一笑,并作媚态道晚安,我们仍是无意上钩,她才嗒然若丧的走了。她这“嫣然一笑”中含着多少的凄楚苦泪啊!
——邹韬奋《巴黎的特征》
有一次有一位中国朋友来访我,刚巧我不在家,她对这位朋友把我称赞得好得异乎寻常,说她的屋子从来没有租给过中国人,这是第一次,现在才知道中国人这样的。后来这位朋友很惊奇地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笑说没有别的,就只马虎得好!这几天有一个房客退租了,她便着了慌,屡次问我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这位老太婆怪顽固,不肯租给妇女,说不愿男女混杂,并说向来不许有“女朋友”来过夜。)在资本主义发达特甚的社会里,最注重的是金钱关系,一分价钱一分货,感情是降到了零度,没得可说的。
我曾问她为什么不和女儿同住,免得这样孤寂劳苦,她说如果她有钱,尽可和女儿同住,一切关于她的费用,可由她照付,如今穷得要依靠女婿生活,徒然破坏女儿夫妇间的快乐,所以不愿。在现社会里,金钱往往成为真正情义的障碍物。
附近有个女孩子,十四岁,她的父亲是在煤炭业里做伙计的,平日里到义务学校就学,每遇星期六及星期日便来帮这老太婆扫抹楼梯及做其他杂务,所得的酬报是吃一顿饭,取得一两个先令。人虽长得好像中国十六七岁的女子那样大,但因贫困的结果,面色黄而苍白,形容枯稿,衣服单薄而破旧。她每次见到记者,便很客气地道早安,我每看到她那样的可怜状态,未尝不暗叹这也是所谓“大英帝国”的一个国民!
——邹韬奋《华美窗帷的后面》
讲到在比的中国青田小贩,去年八九月间却发生了一件趣事。有三个青田小贩同住在一个比国人的家里,那家房东有三个女儿,正好配上了这三位青田小贩,都发生了关系,其中有一个女儿年龄还在十六岁以下,于是她们的父亲在法院提出诉讼,控告他们。但是房东太太以她的这个丈夫在外面有了一个姘头,平日不但不住在家里,而且置经济于不顾,还是这三位青田仁兄常常接济她的家用?,所以到开庭审判的那一天,这位非正式的丈母娘在法庭上大帮这三个青田小贩!那天观审的很多,中国使馆也派有人去旁听。那位房东太太当着大众,对法官口若悬河地大讲她的一大篇大道理!她历数丈夫种种不顾家庭的罪状,极力赞扬这三个中国人如何如何的好!法官问问那三个女儿,也都说母亲的话不错,并且都表示愿嫁给这三个中国人。结果那个父亲大吃瘪,那三位祸中得福喜出望外的青田仁兄各拥着娇妻,凯旋而回!这个案件,比国的报上只字不登,因为如把那位“丈母娘”的“中、比人的优劣论”那一篇大文章发表出来,在他们当然认为是和比国人的体面有关系的。
还有一件事,在布鲁塞尔的大规模的理发店里,请了两位中国的扦脚专家!我们中国洗澡堂里的扦脚情形,想读者诸君都知道的。这两位扦脚专家因为来修脚的多属舞女,享尽艳福,每月各有三五千法郎的收入,一位娶了法女为妻,一位娶了比女为妻。中国人在欧的着名的职业,一为洗衣,一为烧菜(开饭馆),现在大概要加上了扦脚!在巴黎时,有的法国朋友说,你们中国人的菜当然好吃,因为你们有了五千年的文明,烧菜的研究也有了五千年的历史了!现在出了扦脚专家,不知和五千年的文明也有什么关系没有!
——邹韬奋《游比杂谈之二》
我屋里的臭虫简直没办法,一天总要治死十几只。印度臭虫特别大。他们多不杀生,见我底行为,都很诧异。有些人身上还养臭虫÷以为是一种功德,所以你如看见别人身上有臭虫,最好别去管,若不然,有时候你便要听见“由它罢,那是我养活的”。若是你不喜欢臭虫,把它拈起来,送到门外去,所以结果不是爬回来,便是到别人身上去。我在写字,臭虫满桌上爬,真像小油虫一样,走动得很灵敏,你要拈它,它马上就藏起来。
此地的蝙蝠也非常的大。每到黄昏,一群一群飞出来觅食,翅膀张起来,约有四尺,歇着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狐狸。绿鹦哥(会说话的)很多,市上卖得很贱,一钱银(合三毛多大洋)可以买一只。孔雀也便宜,十几卢比一对,不过都不好带,在半道上常饿死了。照片四张,有一张是广州小北门外,我大姊底坟,临离开广州底前二天找到底,坟砖都被人偷了。偷者算还有良心,还留下墓碑与后土位,找到的时候,土埋到“显妣”底地方。我找人随便挖开,照了这相。其余已请叶启芳经管,修理总要五六十元(最少)。此片可以转寄给敦谷。
——许地山《旅印家书》
注释:此段中“底”字用法见105页《旅印家书》注释。
无论哪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几个月中间,最感觉到苦痛的,当是饮食起居的不便。
房子是那么矮小的,睡觉是在铺地的席子上睡的,摆在四脚高盘里的菜蔬,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同木片似的牛蒡。这是二三十年前,我们初去日本念书时的大概情形;大地震以后,都市西洋化了,建筑物当然改了旧观,饮食起居,和从前自然也是两样,可是在饮食浪费过度的中国人的眼里,总觉得日本的一般国民生活,远没有中国那么的舒适。
但是住得再久长一点儿,把初步的那些困难克服了以后,感觉就马上会大变起来;在中国社会里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得不到的那一种安稳之感,会使你把现实的物质上的痛苦忘掉,精神抖擞,心气和平,拼命的只想去搜求些足使智识开展的食粮。
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滞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则这岛国的粗茶淡饭,变得件件都足怀恋;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丽,精神的饱满,秩序的整然,回想起来,真觉得在那儿过的,是一段蓬菜岛上的仙境里的生涯,中国的社会,简直是一种乱杂无章,盲目的土拨鼠式的社会。
——郁达夫《日本的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