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开学,因为前一天晚上三点多才下班,所以睡晚了,回到学校的时候开学典礼已经结束了,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新的班主任已经开始准备跟同学们讲“新班级”之类的话,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黎露身上,黎露面不改色地转向班主任。
“对不起,我迟到了。”
老师皱起了眉,但想想刚开学还是不要太严肃,于是摆摆手示意她“先进来吧”。黎露点了点头,依言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然后过了几秒,她愣了愣,突然猛地转过头去。
萧澈。
相互的视线持续了一秒,或者更短,就在仓促地转过头来时结束掉。
应该是有疑问的,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不是报了理科吗,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刺眼。
应该是有疑问的,只是人生太快了,来不及问为什么。
脸笑得有点僵,想了老半天,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对于男人的话应该接点什么,于是只好不停地笑,然后又不停地喝酒。硬生生撑了一个小时,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几乎算是奇迹,然而还是吐了,到了一天晚上的第六次,已经吐到没有可以吐的东西,旁边已经是老手了的女生好心地递给她一大袋面包,趴在厕所里又吃又吐了三个多小时才恢复了一点清醒的神志。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只不过是凌晨四点多钟,头痛得像被一台拖拉机来回碾过好几遍,摇晃了不知多久走到外面,昨晚还热闹得挤不进多一个人,彩色灯光梦幻一样的酒吧在晨雾里呈现一种灰白的色调,搭了早上最早的一班车回到家里,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就趴倒在床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黄昏的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楼道射进窗台里,头痛得不行,浑身没有力气,肚子又饿得难受,想就这样继续睡死过去,可还是理智地爬了起来,在外面的小摊里饿死鬼一样地吃了两大碗面条,然后搭车去往酒吧所在的江边。
夜晚,城市繁华的灯光映在江水上,每一天都有人坐着船沿着江,听着导游描绘着这个城市的美好与奢靡。
在酒吧错乱的光线跟震穿耳膜的音乐中,偌大的吧台上一个微小的点里,穿着西装的主管强硬地按下了黎露的头,面前摆着的是一大杯16安士的胡乱地混合了各种酒液的呈现着混浊的颜色的杯子,她紧紧咬着牙,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就着吸管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然后捂住嘴冲到里面的洗手间去吐,身后是客人放肆的笑声。
时间总是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才觉得它流失得迅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曾经有人说过,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刚开始总是比较艰难的,可是一旦过了三个月,一旦坚持了三个月,再难堪再困难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再艰难,因为已经习惯了。
因为已经麻木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习惯了酒吧里永远迷幻的灯光,习惯了跟人说话时需要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开始学会了怎么找话题,怎么逗人开心,怎么用扑克牌变一些看起来神奇的魔术,怎么假装喝酒其实倒掉,怎么说话既能拒绝到又不会得罪人,也学会了怎么打扮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慢慢喝酒,用各种各样的花招把客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很少会吐,也很少被客人作弄。
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完了一学期的学费,付完房租跟还掉杨宇借给自己的钱还有剩余,于是在吧台前辈的教导下,买了生平第一盒粉底、眼影盘、腮红等等,不熟练地化着糟糕的妆容,买了从来不会去注意,也没有穿过的,缀满黑色亮片的挂脖小背心马甲跟垂坠松软的女式西裤,一双垫得很高的高跟鞋,配合着她凌厉的具有侵略性的眼神,离得很远就能一眼注意到。前辈说,你这样把吧台里的男生都比下去了,我都怕客人被你抢走了呢。
她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时间尚早,酒吧里开着昏暗的灯,没有音乐,没有客人,没有狂欢般的笑声跟迷醉的眼神,只有一地黑色的影子。
而生活一直在持续。
生活只是在持续。
每一个持续着过去的生活里,都有深沉昏暗的黑夜,跟耀眼灿烂的白天。
在每一个白天里,黎露都会趴在桌子上听课,因为晚上的工作实在太累,身体得不到足够的休息,连抬头看黑板的精神跟力气都没有,所以后来索性不看黑板也不记笔记,只是用耳朵听,却神奇地比以往听课听得更清晰,也记得更牢固,就像盲人的耳朵更灵敏一样,文字化为语言刻在潜意识里,一段时间下来,大家都觉得怎么这个人老是睡觉成绩还是这么好,“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了,”叶婷面对着大家的询问说,“跟正常人不一样,有点……”
“太做作了吧,以为自己有多厉害,课都不屑听,让人恶心呢。”旁边不知道是谁接了一句。
但这些黎露都是听不到的,她只是一直这样日复一日地奔波在学校跟酒吧之间,跟疲惫对抗,跟生活僵持。有时候听着听着课会真的睡着了,睡梦中的空间里总是什么都没有,一片黑色的空白,偶尔,真的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会出现一个人的身影,他戴着一条星形的银色项链,在黑夜中闪得刺眼。
是最讨厌的人。
黎露已经有很久没有跟萧澈说过一句话了,想起以前总是主动跟他说话,朝他傻笑,还白痴得帮他庆祝生日送他礼物的事情,就忍不住要愤恨自己无比地愚蠢。
“人家只不过当你是个包袱而已!”她狠狠地、深刻地嘲笑着以前愚蠢的自己,觉得自己就像傻瓜一样,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求人用刀来捅自己。
“我还挺喜欢你的。”班里以开朗不拘小节著称的女生大声地对萧澈说着,时间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听到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纷纷吹起了口哨起着哄。
“哟哟,告白啦。”
“好不害臊啊……访问一下,你现在的心情是怎么样的?赶快答应吧!”
“阴阳互补,闹中取静,佳偶速配,阿弥陀佛……”
可萧澈没有说话,女生也没有说话,一贯大大咧咧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紧张,所有人都往站在门口的两个人那里看着,期待着结果,只有黎露一眼都没看往那里,迅速地收拾好书包就起身离开。
“让开!”她冷冷地对堵在门口的萧澈说出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
十二月,冬天,城市里下起了雪,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一不小心就会滑倒,黎露跌倒在地上,又迅速地爬了起来,往酒吧的方向走去,也许是这个原因,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积了一肚子气,心里莫名其妙烦躁得很,对待客人也没有了一点耐性,冷言冷语的话简单就脱口而出,有些脾气好的客人当作没有听到,皱了皱眉就离开了她负责的那区吧台,可有些人却受不了了。
水从头发上滴下来,黎露看着坐在对面的客人,他的脸颊都红了,明显是喝了不少酒,喷着一口酒气指着被他泼了一身酒水的黎露说:“你什么态度!不就是一个婊子吗?!”
“我对什么人就什么态度,我对畜生就是这种态度。”黎露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你骂我?你这个婊子!臭婊子!叫你们经理来!我炒了你,我弄死你!”客人开始大吼大叫起来,在远处巡场的经理闻讯赶了过来,立刻训斥黎露说:“你在干什么!什么事都好,还不敢快跟客人道歉!”
黎露紧紧地闭着嘴,一言不发。经理急了:“你说不说?你再不说你就别指望在我们这里做事了,你……”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经理转过头去,望见了一个记在可签账的大客户名单里的熟悉的面孔。
因为最近常去的那间酒吧突然停业装起了修,于是一行人转战去以前老去的另一间酒吧,下了车之后一如往常地由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吧场保安引路进包厢里,可本来走在前面的高晨却突然停了下来。
“高先生!”经理愣了一愣,马上堆起一张笑脸,“不好意思这里有个员工不懂事,很快就会解决的了不会影响你玩的心情吧……”
高晨看着经理,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站在里面的黎露说:“她是我朋友,给个面子……”
话还没说完,突然“砰”的一声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接下来看到的只有拿着一个碎掉只剩下一截的玻璃瓶的醉客跟满脸鲜血的黎露。
【肆】
雪白的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漆了一个偌大的“静”字。
黎露看着坐在病床边的高晨,虽然已经包扎好了,可额头上还是感觉到微微的刺痛。
“缝了两针。”高晨说。
“破相了。”黎露自嘲地笑了一下,“怎么?”
“嗯?”
“怎么还不幸灾乐祸,你不是最爱损我的吗?”
“是你自己老爱损我,蠢女人。”
“啊啊,是,是,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是啊,你才知道我又聪明又英俊又潇洒又多金么……”高晨眯起眼明媚地笑着,“怎么样,跟我在一起吗?”
黎露看了高晨好一会儿,视线转到雪白的天花板,时间在未透出光芒的深沉的黑夜,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一直在想。
萧澈从座位上走过来,停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望着她额头上绑着的绷带,用一贯低沉的声音:“怎么了?”
黎露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从尖锐的争执开始,从激烈的反击开始,从同归于尽般的毁坏开始。从恨开始,从怨开始。从只能不断反抗反抗才能保护到一点点想要保护的东西开始。
——我也想做一个像布玩偶一样充满温暖的棉絮的柔软可人的女孩啊……可是谁都没有给过我机会。谁都没有给过我机会。
在众目睽睽的教室里,黎露拉过了高晨的手,把他的头拉低了一点,然后直接吻下去,太过用力,仿佛在对抗着什么、宣告着什么一样,甚至把他的嘴唇咬破出血。
眼睛的余光里,是萧澈复杂的神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骄傲,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上课铃打响,一张纸条通过七个人的手传到自己这里,黎露望了萧澈一眼,他只是冷漠地低着头,并没有望向自己这边,那副模样让人觉得莫名地生气,几乎想把纸条直接扔掉,但想了想还是打了开来,却是叶婷的字迹,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很用力地写了一行字。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高晨吗??!]
后面连打了两个问号,还重重地打了个感叹号,仿佛诘问般的语气,黎露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要执着于这个问题,觉得有点烦,于是随便回了一句话过去。
教室另一边的叶婷看着纸上一句随意潦草的[是不喜欢],慢慢握紧了拳。
一句话哽在咽喉里,一句话僵在笔尖上。叶婷握笔的手张开了又收紧,收紧了又张开,反复了好几次,还是没把那句话写出来,不知道能用什么笔调,不知道能用什么语气,也不知道要用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写出的那句话。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伍】
冬天慢慢地走向了季节的深处,度过了恋人的圣诞、跨年,慢慢到了一月,吧台里的人越来越少,不少人都在这个时候辞职回家,有的是为了回遥远的家乡过年,有的是为了回家相亲或者结婚,理由种种,反正人是越来越少了,与此相对的,来酒吧度过寂寞的假日的人跟工资和小费一起变得越来越多。节日的时候黎露没有请假,依旧持续着每个星期一天休息都没有的日子,时间像一条平淌的河流,夹挟着这个世界的天光云朵与脏污残骸,无声地前行着。
“我要结婚了。”十六七岁出来在吧台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女生Wendy笑着说,然后派给她们每一个人一包用红色镶花边的透明纱袋装着的喜糖,“因为婚礼是在乡下办的,所以没有办法请你们来咯,就吃点喜糖吧。”
吧台里每个人都围着她笑着说恭喜,黎露想起曾经见过她的男朋友,是一个看起来并不那么踏实的年轻人,当时他蹲在后门抽着烟等她下班,接她回去,见到Wendy出现在门口眼睛泛起了一点光,轻轻地熄掉了烟再走到她面前,温柔地揽过了她的肩。
“以后还回来吗?”人都散去了,黎露送她到门口,忽然问了一句。
“不来了吧。”Wendy的脸上泛出了平静而温柔的笑容,“他说要努力赚钱养我跟孩子呢。”
夜幕降临,这个城市的每一夜晚都上演着各人平凡而俗套的故事,拥抱着平凡而俗套的幸福。
同吧台的男生察觉出了不对劲,拍了拍黎露的肩说:“先过来一下,那边有事要做。”
黎露会意地点了点头,摆脱了一直“好意”请她喝酒的客人,然后冲到厕所去吐。
一阵难堪的呕吐之后,黎露从洗手池上抬起了头,看见自己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因为长期通宵喝酒,原本白里透红的皮肤变成了蜡黄的颜色,还冒出了许多痘痘。女人,无论是谁总是爱惜自己的脸皮的,黎露难过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默默地补上了一层更厚的粉底。
接下来的昼夜下起了连绵的春雨,空气变成黏稠的湿答答,天色笼上一层薄薄的灰霾,持续了好几天,黎露撑着伞站在公交车站里等待着去往学校的车辆,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一天一地的雨,轻轻地想了想,过往的车辆掀起了一阵稍嫌冰冷的风。
而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呢,天好像永远也晴不起来一样。
春节的前一天夜晚,除夕夜,本来该是亲人团聚的时候,但依然有很多失意的人流连在酒吧里。最后一个客人走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多钟了,喝了这么多个小时,黎露理所当然地喝茫了,但还算是有点神志,于是一边往车站走去,一边警告自己不要晕不要晕,很快就能回到家睡觉了。可脑子里是这么想着,身体却变得越来越无力。
在准备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黎露脚下一晃,跌倒在地上,然后直接昏睡了过去。
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早上,这个城市四周的早班车缓慢地启动着预热,准备着它们接下来的穿梭。
【陆】
不知道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萧澈站在站牌遥远的另一边,看着撑着伞的黎露。
而前十几秒的时候,她从酒吧里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心里有很多想问的话,焦灼着的担心,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天慢慢地阴下来。
黎露醒过来的时候,入眼是似曾相识的布景,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萧澈的家,于是猛地坐起来,却因为头痛而晕眩得眼睛模糊。
萧澈走了过来,手里端了一杯水:“喝点蜂蜜水吧,头就会没那么痛的……”
“装什么好心!”黎露白了他一眼,“省省吧。”
萧澈没有辩解,只是看着她,问出了想问很久的一句话:“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
“关你什么闲事?”黎露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笑声在末端沉了下去,黎露看着萧澈,突然伸过手去抢他脖子上的项链,萧澈愕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却不依不饶地上来抓住项链往外扯,他想推开她,可是又怕伤了她,只能死死地抓住项链不放,彼此僵持着。
固执什么。
“还给我!”黎露大声叫着,“我叫你还给我!烦死了,快放手!还给我!”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激动地喊着,还用牙齿去咬他的手,像野兽一样,海藻般浓密的长发纠结在一起,散乱了一脸,眼睛里没有了凌厉的光,只有无意识地不断流出的眼泪,她说:“还给我。”
输给你的心,不知如何是好的爱情,请你还给我。
我想,我是多么糟糕的一个人。我那么神经质、情绪化、激烈、偏激,不温柔不可爱不会关心人,我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懂温柔,甚至不懂要怎么去爱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没有人需要我,大家都讨厌我。我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