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在夜里显得太荒凉太荒凉了,诗诗离开这里的时候看不出这里的萧条,那是因为当时被大雪覆盖了所有的积极的或是消沉的物象。今晚,她又来了,这山的消沉和阴郁就完全地袒露在她眼前、耳后、周围。
转眼间,已经快过去一年了,一年后她又来到这里,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她痴痴地站在一栋路边的别墅面前,像是被吓住了。那是怎样一栋别墅呢?漆黑的西式花园门由于长久没有开过,上面长满了藤蔓,这些死去的干枯的尸体一层层地死扒着铁门上所有的缝隙,仿佛不让诗诗看过去。这里一片都乌漆抹黑,只能透着路口高大的路灯隐约看到点景象,院中长满了杂草,那些枯草成排成堆地瘫在地上,院子正中央原本是一个喷泉,但是里面早就没有水出来了,汲水管或许早就脆化,上面那陶制的丘比特似乎也早就被风一天天地剥蚀个干净,再往里应该是主屋,在黑暗中只能通过远处路灯散射的一点点光看清建筑轻微的轮廓,它的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面。这里许久没有人住了,荒凉到这种地步,屋子的大门好像已经瘫掉了,就一扇木质大门矗立着,上面的玻璃也早已支离破碎,剩下的空洞,有阴风从黑暗的屋子里吹出来,像是有冤魂在肆虐,诗诗感到恐惧,心里更多的情感却是失落,她在这恐怖的场景前仿佛听到了音乐的声音、人们的舞步声、碰杯声、还有某个角落里那架钢琴每个清晨弹奏出来的曲子,某个男人曾经在那座屋子里爽朗地笑着,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黑暗和恐怖,绝望和痛苦,冷风里夹杂着这一带无数的冤魂凌虐着诗诗的心,她在回忆,在思索,终于,她承受不了这种痛苦,转身准备离开,宇儿静静地在她怀里睡着,诗诗走的时候往屋子上方瞥了瞥,在那个天台上,她曾经和自己爱着的男人在那里看着月光,静静地坐着。
今晚没有月亮。
诗诗其实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来的,很显然,她肯定做了一番纠缠,或许郑叔他们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现在出来并且还带着一个孩子,这肯定是个人都难接受的事情,她压根不想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一来她不想再提起自己被奸污的往事,二来,她已经深深地爱上宇儿了,尽管她是源自于肮脏和邪恶,但是诗诗确实不折不扣地爱上了她,这想来让她自己都羞于启齿。但是,是什么力量让她下定了决心来这里呢?
她恐惧了,这种恐惧并不是之前我们所说的单纯的对未来的敬畏,对诗诗个人而言,这种恐惧更多的是由于之前她所经历的种种苦难次方式地累积,她自己活着都困难甚至于活不下去,对了,这个女人本来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我们就姑且认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吧,对于一个死人,一个自愿求死的人,我们真得没有必要再去探讨她为什么想死了,我们所该留意的是,一万万个可以死去的借口、理由就仅仅因为一个新生而完全摧垮了。这个新生超脱了所有的苦难,但是新生自己就不会遭受苦难么?这是诗诗脑子里一直在盘桓的东西,她经历过太多太多艰辛了,现在她的身边多了一个更小的比她更脆弱的姑娘,自己都活不下去,这个小小的姑娘又该当如何呢?她想保护住上帝对她仅有的恩赐,但是她感到力不从心,尽管她在拼尽全力,若是在什么危急关头,诗诗肯定会抛开自己的性命去护住宇儿,但是,生活并不会总是有这种危急关头,也不会有人盼着这种危急关头,人总是要生活的,诗诗完全给予不了她,因为她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即便是这孩子饿的时候,诗诗看看自己干瘪的乳房,只能心酸的摇头,宇儿早就营养不良了,身体变得极其虚弱,一旦病下来估计就会倒下去,诗诗畏惧了,害怕了,并不是怕自己,我们说过她是一个不怕死甚至和死亡拥抱的人,但是为了宇儿,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赵姐和磊子总是在诗诗的脑海里跃动着,这是让诗诗最痛楚最惊惧的事情,他们是善良的,具备一切的品质,但结果是什么呢,被人出卖了却还蒙在鼓里想念着背叛他们的人,艰苦地挣扎在湿黑肮脏的地方苟活,成天奔波劳作却连肚子也填不饱,在人们的鄙视嘲笑下惶惶不可终日。她害怕了,或者说,赵姐他们就是自己和宇儿将来的缩影,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磊子一样那么悲惨,多好的孩子呀,却要被命运玩弄,诗诗不能接受,她对生活的苦难有自己深刻的理解和认识,但这个姑娘言语匮乏,她形容不出、描绘不出,却确实深深感受得到,这么长时间一来,她心中一直早有了这一层的感悟,特别是肚子越来越重,腰越来越酸的时候,她的这种感悟越来越强烈,和孩子出世的步伐一样铿锵有力,她没有一点抵抗的力量和余地。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下了一个决定了,只不过她一直在欺骗自己不愿想起,不愿面对,甚至一次次地欺骗自己并没有那么想,但是她知道终有一天她是不得不面对的,就像现在一样。她做好了决定了,可是发现,即便是自己已经忍痛说服了自己,来寻求拯救宇儿命运的上帝,可是这座她曾经生活着的宅子,那位她敬仰爱戴的主人都已经消弭很久,命运把那扇窗户也关上了--她和天堂再无瓜葛。
宇儿该交给谁呢?诗诗缓缓地下山,不错,她要把念宇送掉,送给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抚养,哪怕不优越,只要是她能有一个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诗诗也就满意了,这是一个母亲所想的啊,这个母亲为了这个孩子而活下,却要把这个比她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假手于人,她心里是有着怎样一番纠结缠斗?
把孩子送给郑叔,诗诗是完全没有异议的,或者说,她只想也只能送给郑叔,那个温文尔雅面善心慈的男人。她仅仅是想把孩子放在郑叔家门口,然后躲在一边,直到念宇被抱进去,可是这一切幻想都被眼前的荒凉搞得支离破碎。
命运在这里开了个极大的玩笑。
诗诗担忧起郑叔来,她想起了那一日在路边看到的报纸。可是,她不能多想这些,眼前的事情亟待解决,她只能把她的眷恋和担忧都放进心里。现在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让她抚养念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那接着,这个孩子到底该何去何从呢?要到一个地方,有很好的生活,还有教育,而且自己还能时不时地看到她。不知怎么的,国大酒店灯火辉煌的景象突然间在她的脑海里一闪,就是那突然的一瞬,诗诗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里,那恶魔们的巢穴,这本不该是她想,想来又胆战心惊的事,可是,自从这闪念之后,诗诗再怎么想要忘却那里的灯火却已经变得不可能,那里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楚,无数只手向她伸过来拉她进去仿佛告诉她那里将是念宇唯一的栖息之地。
她的心在波动。
诗诗最先要做的是选择一个地方让念宇安身,但是她心目中的圣殿早就荒废了,而她的圈子里只剩下国大酒店这个地方,虽然她在那里遭受了苦难,但是李彩彩那些人总不至于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痛下狠手,再者说,诗诗现在也可以再回到国大去工作顺带着自己可以照顾念宇,底线则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念宇安身了。
“或许真的可以。”她在车上自言自语,看着怀里的念宇,那小丫头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叫她放手去做。诗诗鼻子一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吻着宇儿的额头,泪水滴在小姑娘的脸上,宇儿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这小小的生灵就懂得忧愁!
命运开始是开玩笑,这次却是给了诗诗一个大大的十字路口,但是有些人终究是擦肩而过,然后一生注定改变,悲剧的变成喜剧,喜剧则以悲剧收场。这姑娘从车上下来后安静地步过广场,阴影里面有好些人看着这个女人失魂落魄又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母爱给了她一种极其奇特的力量,让她轻盈起来,上帝仿佛就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推她,这使她感到自己在履行一个极其神圣的职责,一切都是以爱的名义,毫无自私的隐瞒,她必须要做自己现在决定的事,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她甚至以为一切都会变好,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她接下来的命运会有多凄惨,她又怎么会知道上帝其实已经给过她救赎的机会,只是他们擦肩而过了,那她就注定只能坠入天堂旁边地狱的深渊忍受人生的苦难煎熬。
一切就是一个十字路口的事,往左,天堂;往右,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