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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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阿静走了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矛盾到一定的程度就是冲突。

智者的斗会显得极其深沉且别具韵味,而小民的矛盾斗争却充满着市井味,大多是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动作不断,诗诗在这里这么久,也见过不少,有几个女人因为生意的原因在街上打起来的,几个人互相扯头发,撕衣服,她们的行为无可厚非,都是为了生计,谁叫生活出卖了她们。当然,打架的并不只是女的,皮条客和皮条客,皮条客和顾客之间往往也会有矛盾。生活在这里的男人大多都有点黑社会的背景,但这些小民一切切的偏激举动我们都可以归纳到生计所迫的范畴,他们从不会恶意挑衅和攻讦,从不无事生非,就算是声乐坊里自家姐妹,常常也都是拌嘴拌不停,无非都是为了些琐事,再有些时候就是无聊久了闲不住。在一群非恶性中间总会存在那种真正的恶性事件,对于那些真正的冲突,诗诗在这里感触最大的就是生活的残忍性。总的来讲,这里还算是她一个相对平静的乌托邦,虽然由于美貌,她经常遭人骚扰,但这她都能理解,别人毛手毛脚,她也只是礼貌地拒绝,她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让别人不敢在她面前动粗的特质,或许是她太干净,眼神只要看着那些恶臭的男人,那些刚想动手的人就会被她的一种神圣魅力慑服,羞愧地撇去邪念。凡事总有例外,也有极其不要脸的,那诗诗只好跑到大庭广众下去让他们无可奈何,望洋兴叹。

小打小闹,大打大闹这一切都是不足以让她认识到这里生活的本质。

某一日,本质的胴体突然就丑陋地横陈在她面前。

“看到阿静没?”李雪心急火燎地从楼上冲下来站在诗诗面前。

“一个小时之前还在这里的,后来不知道哪去了。”诗诗在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妹妹剪头发,微笑着看着镜子里的她。看到李雪很急,诗诗感到有些不安,她停了下来,“怎么回事?”

“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上去喊我的,今天她没有。”李雪很焦急。

“可能是有什么事吧。”诗诗松了口气,应该没什么吧,她心里揣度着。

“你晓得个鬼,她从来不落一次,你怎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李雪越往里想就越心慌,此时的她还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就站在门口,往外张望着,寒风刮起她单薄的睡衣,她缩成一团站在门外,四下里打量着,什么都没有。被她这么一说,诗诗也觉得有些担忧了,她呆呆地看着外面单薄的李雪,祈祷不要发生什么。

没有太阳,积雪化了一半又冻住了,和泥浆混融在一起,格外丑陋,格外阴寒。

“姐姐你不剪了么?”小姑娘打断了诗诗的思绪。

“剪,剪。”她这才回过神来继续理发。就在这时,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推门进来径直向诗诗走来,一把把诗诗推开,诗诗一个踉跄,差点摔个跟头。她看到了小姑娘惊恐的眼神。那个女人伸手一巴掌就拍在小姑娘的脑门上,小妹妹哇一声哭出来,女人拉着她的手拽起来。

“叫你个小贱人不要往这种地方跑,以后再来打断你的腿,走!”她拉起小姑娘出去时,转过头狠狠地瞪了诗诗一眼,啐了一口痰。正好李雪推门进来,女人做好准备对骂,可是李雪只是很忧郁地从她身边擦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女人惊愕地摇了摇头,拉着哭着的女孩出了门。诗诗放下剪刀,坐到李雪身边,她心里也预感到一点不对劲。丽姐和小娟推门进来,她俩面如死灰,李雪立即站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们。丽姐点点头,眼神忧愁,李雪瘫在了沙发上,哭了起来。诗诗心里愈发不安,阿静似乎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她们都知道,唯独她不晓得,但她能做什么呢,只能紧紧握住李雪的手,她把头靠在诗诗的肩膀上,大声地哭。诗诗自己心里也愈发焦急起来,阿静确实出了什么事,她们只能等待,屋外寒风呼啸,每个人心里也都寒风肆虐。

声乐坊今天没有接客,姐妹们围坐在沙发上,屋内黯淡无光,所有人都不说话,她们都在等,气氛让诗诗感到极其压抑与沉重,果然,八点多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急停在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辆车。阿静首先从后车座上推门出来,接着副驾驶位上推门跟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又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驾驶位上下来,开另一边的后车门,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矮胖的男人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很明显是这群人里的老大。李雪看到这一幕,立刻扑到了门口,姐妹们也都站了起来。阿静踩着积雪回来,她一瘸一拐,步履蹒跚,衣服被扯得不像样子,两手正交叉着护在胸前。小雪把门推开,把阿静拉了进来,她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跟阿静披上,此时此刻,那个往昔平静温婉的女人已经不是往昔那个样子了,她神情呆滞,精神恍惚,早已是另一个人。那个矮胖的男人被另外两个男人左右护着走了进来。李雪把阿静送到诗诗怀里,赶紧冲上去打他,谁料到被左边那个男人踹了一脚,李雪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姐妹们都来扶她。

“你个王八蛋!”李雪破口大骂。

男人慢悠悠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女人们站成一堆,他扭头摆了一下手,左边那个保镖就抽出一支烟递上,男人叼在嘴里,另一个保镖上前点火,他深吸一口,吐了很大一团烟雾:“阿龙,怎么能对女人这样子呢,要怜香惜玉,知道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裹挟着一种极其恶心的淫笑,由于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睛,但那眼神一定极其恶心。

“毛老板,你什么意思?”丽姐走上前,她强压着怒气。

“什么什么意思?”男人没有看她,只是扫视着所有女人的脸,突然间他看到了诗诗,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怪笑,“我下班的时候看到小静静了,孤单地在路边上,我就顺道送她回来了,油钱我都没要,你想怎样啊,学雷锋干好事不行啊!”毛老板气焰嚣张。

“六点的时候,我家阿静在店外扫雪,是被你掳上了车吧?”丽姐紧攥着拳头,“你少装蒜,我和小娟追出去了,你以为我们不认得你的车。”

“咋了,请过去玩玩嘛,喝喝茶,聊聊天,你嫉妒啊,好啊,你现在可以跟我走啊!你长得这么俊,脱光了肯定也很好看。”毛老板又淫笑起来,他左手去摸下巴,右手拈着烟,翘着个二郎腿,来回高频率的晃。

“混蛋!滚!”丽姐抛出这一句,手指往外一指。

“不要这样嘛,都老熟人了。”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踩,烟灰缸就在他的手边。

“你再不走我报警了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光是那个毛老板还是姐妹们,都吃惊地望着诗诗。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她更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句话时,别人都是这么极其反常的反应。

“哎哟喂,长能耐了不是,给!”男人掏出手机,扔在桌子上,指着诗诗:“你,打!”他又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抽。

诗诗弄不懂他为什么不怕,站着一动不动。

男人猛一拍桌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警局是谁家开的?副局长是我干爹!”说完这一句,他又得意起来,这个世界上他似乎什么也不怕。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家不懂事。”丽姐连忙道歉,一开始的愤怒荡然无存,她脸上全剩下讨好的神情,这还不算什么,单她一个人也就算了,关键是姐妹们都在说好话。突然之间,诗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有些茫然,受害者是她们呀,她们才是可怜人,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她极其不解,只能呆滞地看着阿静,那个姑娘忧郁地坐着,已经不像是个活人。警察不是正义的化身么?她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她甚至认为那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崇高职业,一切都怎么了?

“不懂事就少给老子放屁,看她长得不错,光道歉可不行,谁他妈都来骂我一顿然后道歉完事,要我这面子往哪摆!今晚就让她陪我。”男人起身向诗诗走来,伸手要拽她,此刻的她还没反应过来。姐妹们都扑上来说好话,拦着,丽姐大喊快跑,可是诗诗早就呆若木鸡了,她并不是被吓得,她是在思考,在思考这个世界,在思考这世道的本质。李雪想扑上去扯男人的头发,结果又一下子被踹到了一边,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没有人管她。“千万不要过度反抗哦,过度反抗对你可不利哦。”男人说出这句话就向诗诗扑过来,姐妹们都被两个保镖拦在身后,恶魔向天使伸着魔爪,一把抓住了天使,天使已经挣脱不开,诗诗这时才回过神来,但是她已经被男人紧紧抱住了,她怎么呼喊挣脱也逃不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一切就要结束了,恶魔又要完胜。

就在这时玻璃门突然砰的一声撞开了,那是多沉重的一扇门,竟然可以被推得撞在墙上,那要多大的手劲?所有人都呆住了,风一股脑全涌了进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穿着风衣,戴着帽子,脸隐藏在阴影里,此时此刻,他的风衣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毛宝书,放开她。”他的声音那么雄浑,极具穿透力,毛老板待在那里。

“你算什么东西?”他甩了甩头,示意保镖上去收拾他。阿龙阿虎冲了上去,男人直直地只一拳头就把阿龙打翻在地鲜血直流,阿虎跑过去踢他,男人往左一侧身,把阿虎晃了过去,背对着他,然后伸出双臂直接往下一砸,阿虎直接被砸趴在地上。两个保镖都在地上动弹不得。男人摘下帽子,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盯着毛宝书,毛宝书开始恐惧了,他放下了诗诗,连忙往外跑,跑到男人身边时,点头哈腰,催促着两个窝囊废爬起来快跑。一会儿后,那辆车就在店外消失了,这里又恢复了平静。男人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女人们也收拾好了自己分别坐定,诗诗依旧惊魂未定,她呆呆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屋外的风声在咆哮。男人突然起身,站到诗诗面前,抓住她的手,这是一个极其英俊而有魅力的男人:“今夜,你陪我。”众人都吓了一跳,李雪绝望地喊道:“妈妈的,走了狼来了虎啊!”或许是被男人吓住了,没有人敢上来阻拦。先不说他的功夫,单是他的身份好像就比那个毛老板高出很多。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完结了。诗诗完蛋了,所有的人都这么想着,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她们都在静待着完全不想发生却又不得不发生的悲剧。

可怕的静谧!

突然间,诗诗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啪”得一声,出奇的响。众人都愣住了,男人松开了手,他摸了摸被打的脸,也愣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地站着,屋外寒风怒号,屋里冷如冰窖。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火山的爆发和屠戮。可是良久之后,她们却看见男人嘴角泛出一丝笑意,那是一种欢喜的苦笑。

“有意思。”他这么说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支笔,在诗诗的手腕上写了些什么,转身走了。走到店门口的时候,他背对着大家,风把他的声音捎了进来:“毛人渣以后不敢再来欺负你们了。”他戴上帽子,手插进口袋,消失在外面。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充满了一切消极的情愫。在后来与丽姐的聊天中诗诗才知道,毛宝书原来是个什么代表,当然了,她对那些选举之类的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一个官。她疑惑的是其他的事情。

“为什么不让我报警呢?”

“你认为警察会来干什么呢?”

“抓他呀!”

“不,不会,警察会来查我们,然后让我们交罚款,他们只会欺负我们这些苦命人,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他们不敢动,也从没想过要动。”

“他们是一伙的?”

“对!永远是一伙的!”

诗诗似乎懂了一些,警察罚一次款,有些姐妹就等于白做了好久。她们怎么能主动去招惹警察呢?她这才意识到她生活的这个地方是多么可怜的一个阶层,没有人保护,随意遭人欺凌,平民遇到强奸都可能因为过度反抗而让凶手逍遥法外,更何况是她们这些从事色情行业的人呢!阿静就是个活脱脱的例子,她本身是个良家女子,那么动人,那么美丽,在这里当一个纯粹的理发师,她原本想今年结婚的,甚至和自己的情人已经约定了婚期,可是一切都变了,猝不及防。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再也不会是以前的她,这一点上,诗诗有着和她共通的经历,她在臆想阿静以后的人生走向,可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那个男人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手机号码,比如说,她不知道毛人渣恐惧地离开其实并不是因为害怕暴力,而是他看清了来人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脸。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寒雨冰珠夹杂着砸着整个尘世,世界的上空是灯光的暗色和混沌的糅合。诗诗还依旧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发呆,整个世界是静默又灰暗,没有一点生机,远处近处都万分沉重。就在这时,楼下突然出现一个撑着伞的人影,拖着一只箱子,那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阿静--她要走了--她正在离开!不知道为什么,诗诗并没有想过要去拦她,或许,是因为她自己曾经那刻骨铭心的经历。此时此刻,离开或许是个最明智的选择。阿静走了,冰珠砸在伞面上的杂乱声慢慢变远,诗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一个黑暗的拐弯。

“明儿一早,小雪肯定又要发狂了。”

若是没有苦难,现在这宁静肃穆的场景是多么美妙啊!但是诗诗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她想不通透的问题,床上的手机响了,那是一条短信,就在这黑暗里,有一个人呆滞地站着,手中的荧光直接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