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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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篇(2)

《心解》给予李渔的定位是“中国古代的日常生活美学大师”,认为“今天人们在热炒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其实,李渔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在中国古代的热情倡导者和鼓吹者,尤其是它的理论阐发者和积极实践者”。所言极是。我以为,这一定位,是迄今为止对李渔最为准确得体的学术定位。原因有三:其一,符合事实,概括性强,彰显了李渔的文化特征。李渔的全部学说,无不关乎美化日常生活,《闲情偶寄》八部乃其集中表现。此书之所以未涉及小说美学,是因为李渔看到小说与传奇虽分属不同的文学艺术部类,但二者又具有亲缘关系。他视小说为“无声戏”,认为二者题材可以共用,日常生活中的娱乐功能相同,许多创作原则相通,因而《闲情偶寄·词曲部》在多方面涵盖了其小说美学。《闲情偶寄》让李渔引以为自豪,三百多年来,无数读者由此书认识进而欣赏李渔。所以,历来人们授予李渔的各种专家称号,均可以“日常生活美学大师”囊括之。其二,具有独特性。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可以推举出众多的小说家、戏剧家、园林艺术家、美食家等等,但没有谁能够像李渔这样集众“家”于一身,而且一生是为了美化大众日常生活这一目的而集众“家”于一身,故此称属之李渔无可争议。其三,也是尤其值得关注的,这一定位前所未有地彰显了李渔美学的历史穿透力,及其持久的价值与意义。任何时代,只要有大众,就有大众的日常生活,就有日常生活的美学追求,李渔的日常生活美学就有其借鉴意义。这一定位,可以说为李渔走进当代、让更多的读者接受他,提供了关键的切入点。

李渔关于日常生活的种种美妙的艺术见解,毕竟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要为当今的读者激活这些艺术见解的历史穿透力,就必须实现它们与当代美学的理论对接。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中云:“予谈草木,辄以人喻……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当代普通读者读至于此,不过感慨李渔善于因小见大,从草木之微中引出对于自然和人事的深刻感悟。《心解》则高屋建瓴地认为:“这就是一种审美角度、审美立场和审美态度”,“李渔自觉或不自觉进行的活动,我们今天给它一个命名,它正是一种审美活动。李渔对花木的鉴赏是一种审美实践活动,李渔对这种审美鉴赏进行思考和理性把握,则是审美理论活动。”(《“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审美态度》)通过这样的理论对接,普通人眼中介绍花木特性、普及种植经验,不时抒发感慨的《闲情偶寄·种植部》,一下子跃升到了美学的高度,哲理的品位。而细按《心解·花木篇》中28篇随笔,谁曰不然?在《颐养部》中,李渔为无数养生者提供的最为宝贵的经验,也是他本人身体力行的养生之道,不外乎“爱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之类的原则,其实质乃是顺应自然、随心适意、随时即景的快乐养生说。《心解》以李渔此说对接现代美学:“假如用现代的一些美学家‘美即自由’的观念来看李渔,他的主张无疑是最符合‘美’的本意了。”(《寝居:“不尸不容”》)这一对接,使得李渔的养生说获得了现代美学的依据。《种植部》、《颐养部》尚且有美学的高度,包含戏剧美学、园林美学、文学美学、饮食美学、仪容服饰美学的《闲情偶寄》其它各部就更不必说了。这种对接,全面奠定了李渔作为日常生活美学大师的理论基础,使得当代读者对李渔美学由“隔”而“通”,真切感受到其魅力。

要想增强李渔美学在当代读者中的亲和力,还必须发现和挖掘李渔美学中具有历史前瞻性的理论资源。李渔强调人与草木的和谐共处,《心解》由此意识到“李渔思想中已经(不自觉地)存在生态美学的因子”(《生态美学》)。其实李渔于此也是自觉的。在《饮馔部》导言中,他就声明:“如逞一己之聪明,导千万人之嗜欲,则匪特禽兽昆虫无噍类,吾虑风气所开,日甚一日。”21世纪的今天,嗜食珍禽异兽一族,耳闻斯言,当作何感想?李渔,确实已经意识到人类节制嗜欲以保护生态的重要性。

在实现李渔审美文化理论与当代美学对接的基础上,《心解》几乎在每一个话题上,都充分揭示李渔的美学理论或审美观点在当代生活中的参照意义。李渔诉说“填词之苦”,以为“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杜先生喻之为“带着镣铐的跳舞”,是一种“残忍的美”,并由此赞美“评剧的筱白玉霜、豫剧的常香玉”和广州军区政治部文工团演杂技芭蕾舞剧《天鹅湖》的“两位主角”(《残忍的美》)。李渔谓演员演唱应“解明曲意”、“字忌模糊”,《心解》遗憾于“今天有的流行歌手却故意让人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字”,感叹“有人居然对此倍加赞美,说这是他的特有风格乃至迷人之处。真是见了鬼了”(《“有口”与“无口”,“死音”与“活曲”》)。李渔主张涤除舞台表演的种种恶习,杜先生联想到时下舞台上某些“科诨恶习”也现代化了(《导演艺术:二度创作》)。李渔强调房舍建筑和园林创作的艺术个性,杜先生引申出当代中国城市建设的个性特色问题(《贵在独创》)。李渔认为“修容之道”在于自然得体,切忌“一时风气所趋,往往失之过当”,杜先生因此告诫一些女孩子,千万别“为了苗条而拼命减肥,以至损害了健康,甚至要了命”。(《化妆》)《不好酒而好客》赞成李渔关于饮酒的“五贵”和“五好、五不好”主张,认为“时下酒桌上那样强人喝酒,斗智斗勇,非要把对方灌醉的酒风,实在不可取”。《家之乐》引李渔之言曰:“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又推而广之:“今天,我们也提倡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乐,家和万事美。重要的,是一个‘和’字。”或正面赞颂,或反面嘲讽,或善意劝诫。无须再多例举,《心解》反复证明的是,李渔许多看似平凡却又十分精彩的见解,竟是如此生气勃勃、贴近当代日常生活。

感谢《心解》引领李渔走进当代,相信李渔会永远健康地活下去。

中外美学视野中的李渔

《心解》对李渔的美学思想与美学观点,往往探寻其来龙去脉,将之置于中外美学的宏大视野中进行考察,进行比较,在特定的坐标上确定李渔美学的历史地位。《李渔美学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考察我国数千年的文艺史和优秀的美学传统给李渔美学的滋养,话题很大;《洗脸梳头的学问》梳理我国古代女子发型与时俱进,不断花样翻新,直到李渔时代的过程,话题很小。《立主脑与减头绪》提及中国古典文论的三个发展阶段,认为“至李渔,才真正建立和发展了叙事戏曲理论,此为第三阶段”,这是杜先生自己的概括与总结;《蟹之美》介绍中国人从周代直到李渔生活的明末清初、两千多年中将蟹作为盘中餐的历史,这是引用扬州大学教授邱庞同所着《饮食杂俎--中国饮食烹饪研究·蟹馔史话》中的论述。全书中绝大多数篇目是在中外美学视野中考察李渔美学思想的内容;《“性灵”小品的传统》则是考察李渔美学观念的重要载体小品文的渊源,揭示出李渔小品文正是明中晚期以来小品文优秀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全书的考察和比较侧重于李渔的美学理论,而《清初词坛一段宝贵资料》则侧重于资料分析。《词曲之别》表现李渔区别词曲的简明扼要的论述对同时人和后人的影响,是同质文化圈内的影响;《“登场之道”》肯定《闲情偶寄·词曲部》再加上李渔其他谈导演的有关部分,是我国乃至世界戏剧史上最早的一部导演学,比俄国大导演斯坦尼拉夫斯基的导演学要早二百多年,这是异质文化圈的比较。凡此种种,无不表明《心解》在中外美学视野中考察李渔,充分注意到角度、方式以及理论来源的多样性。

《心解》以李渔美学的解读为契机,汇聚融合了丰富的中外美学理论资源。一方面力求拓宽全书的审美文化内涵,使之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融通性;另一方面,或以李渔为中国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探讨中西美学观念的差异性,或在中外美学的映衬与对比中,彰显李渔美学的历史贡献与不足。

由于李渔美学涉猎的领域相当广泛,故《心解》以其理论为切入点,探讨中西审美观念的差异性,涉及的话题也相当广泛。《中西戏剧结构之比较》从李渔对传奇“结构”、“格局”的论述出发,认为“西洋戏剧的所谓‘开端’,是指戏剧冲突的‘开端’,而不是中国人习惯上的那种‘故事的开端’”。《借景》激赏李渔“取景在借”的观点,强调这一手法是中国古典园林艺术创造和园林美学的“国粹”,外国的园林艺术实践和园林美学理论,找不到“借景”。《园林与楹联》引李渔园林楹联佳作,判断这种审美方式是中国的,或中华文化圈的,擅长建筑物壁画或雕刻的西方,没听说有匾额艺术。《组织空间创造空间》以李渔造园为由头,参照宗白华先生对中西园林的比较分析,主张各擅其美;并以《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议论为例,说明即使中国人,也并非都对中国古典园林一律称道。《肉食之妙》引友人的讲演,说明制作菜肴用“炒”的方法,不仅欧美没有,就是日、韩这些汉文化圈中的民族也没有。这些关于中外审美文化差异性的结论,有的当然不是《心解》才提及的,但《心解》因论李渔的美学话题而触发这类比较,非常具体、简明、有针对性。

李渔美学的历史贡献只有在比较中才能见得更分明。《心解》于此往往上挂下联,甚至贯穿中外,以证李渔见解的超越性。《说神思》中,作者先上溯陆机、刘勰等人奠定的艺术想象的传统,继而分析李渔“立心”说中“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最后联想到高尔基《论文学技巧》中谈艺术想象与李渔“立心”说几乎连用语都一样,感慨“李渔却早高尔基近三百年”。《说“务头”》一篇为了令人信服地说明李渔“别解务头”的高明,详细罗列了从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到清末民初吴梅的《顾曲麈谈》中关于“务头”的论述,几乎一一剖析其短处。《导演艺术:二度创作》通过理论分析,认为李渔在艺术心理学、戏剧心理学等学科在20世纪建立并由西方传入中国之前很久,“就从戏剧心理学、观众心理学甚至剧场心理学的角度,对中国戏曲的导演和表演提出要求”。如此追根溯源,让李渔美学理论的新意脱颖而出,也大大增加了结论的可信程度。

李渔的某些审美观点,乍一看,可卑之无甚高论,例如其论“相体裁衣之法”,一是“相”面色之“白”与“黑”而决定衣料颜色之“深”与“浅”;二是“相”皮肤之“细”与“糙”而决定衣料质地之“精”与“粗”。这两条原则,今人讲究服饰美者大都知其然,对之不会感到特别新鲜。《心解》则引入当代色彩学研究成果,解释这两条原则之所以然,认为三百多年前的李渔已经懂得了色彩学的某些原理:如对比色和协和色的巧妙处理,能够影响人的美感;色彩的融合或调和,可以掩饰丑或削弱丑的强度。在现代科学原理的烛照之下,李渔类似审美观点的不同凡响之处被充分挖掘出来。《心解》所呈现的中外美学视野中的李渔,显得格外具有鲜活的理论创造力。

当然,让李渔美学接受中外美学精英理论的烛照和检验,其某些偏颇之处也无庸讳言。李渔欣赏和宣扬缠足之病态美,事关人品,姑且不论,如否定“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解释“水田衣”的流行,不是从服饰审美心理的变化入手,而是归结为缝衣之奸匠“逐段窃取而藏之,无由出脱,创为此制”等,也已为人们所熟知。《心解》在这些之外,还借助于宏阔的中外美学视野,更深刻独到地揭示出李渔某些审美观念的不足。例如,《心解》认为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中涉及的人体美,只是供男人欣赏的女性的人体美,熟谙李渔者向来也这么认为。但《心解》通过比较中西人体美的观念和标准的不同,揭示李渔“极少直接谈到人的形体美、线条美,更是忌谈裸体,他所谈的,是人穿着衣服而能露出的部分,如面色、手足、眉眼等等”,则是独到之见。然而,《心解》的作者未停留于此,又进一步揭示李渔在确立“相体裁衣”的理论原则时,完全有可能突破固有的眼光,涉及人的形体美和线条美,因为“相体裁衣的根本是要相人的体型裁衣”,但遗憾的是,李渔囿于传统观念,仍然与理论的突破失之交臂。这一由李渔的“相体裁衣”原则触发,涉及中西人体美不同标准的比较分析,相当精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李渔研究中,李渔的美学研究始终是一个重要的方向。要想在这一研究方向上取得显着进展,需要研究者具有全面丰厚的美学素养,作为中外美学研究的行家,杜书瀛先生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使得他能够在借助于中外美学的宏阔视野研究李渔时得心应手。

可读性与研究性的统一

《心解》是学术随笔,既有随笔的可读性,又有学术的研究性。

迄今为止的李渔研究着述中,很少有像《心解》这样,用随笔形式写成。随笔往往就是挥洒自如的小品文,话题可大可小,文字可多可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由活泼。《闲情偶寄》中的绝大多数篇章,均可视为笔调轻松、情趣盎然的散文小品。《心解》作为学术随笔,篇幅自然长一些,但完全不同于学术论文。长的如《“戏曲”中之“宾白”》,也就两千九百多字;短的如《瑞香》,不到三百字。与李渔美学的主要载体文体一致,读来给人以亲切的感觉。稍显不足的是,话题彼此之间偶有交叉,导致某些篇章观点内容不免重复。

文章写成随笔小品,并不必然具有可读性。《心解》的可读性除了文体因素以外,别有蹊径可寻。李渔美学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心解》从中筛选出一百三十三个话题,其中许多话题又被置于古今中外美学视野中予以考察,再投射以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这就导致全书具有广博的知识结构,容纳了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经验。例如《烹调是美的创造》一篇,盘点中国各地的“名吃”,一口气列出了二十九种,如北京的烤鸭、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内蒙古的全羊席、西安的羊肉泡馍等等,全是各地最有代表性的。

在率性随意的叙述中,《心解》的作者延续了李渔“予谈草木,辄以人喻”的审美态度,联想丰富,情味悠长。谈到书带草与大学者郑玄的关系,杜先生为自己竟有“这么个有大学问的同乡,而且还是与书带草密切相关的雅得不能再雅的同乡”而感到荣幸(《没有想到我还有郑玄这么个同乡》)。谈到凤仙花和玉簪,杜先生会想起儿时在农村姥姥家,“见表姐和她的小朋友们以凤仙染指甲,以小鲜花(包括玉簪之类)插在头发上做妆饰……带着泥土的质朴,有着清水出芙蓉的味道”(《玉簪和凤仙:乡土的质朴美》)。李渔酷爱杭州西湖的山光水色,移居金陵后,“食笋,食鸡豆,辄思武陵”。他一生数入京师,交游甚广,故“每食菜,食葡萄,辄思都门”。杜先生也是足迹遍布四方,吃到面食,他就会“思念小时候在淄博吃煎饼卷大葱、抹黄酱的生活”;享受美味食品时,他会想到1978年去和田,第一次吃到的新疆维吾尔族的馕,“觉得是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品之一”(《面食》)。这些叙述之中,充满一种只有性灵中人才有的淡淡的怀旧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