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20493300000028

第28章 服饰篇(1)

“与貌相宜”

《闲情偶寄》中关于“治服”,即属于今天我们所谓服饰美学范畴里的许多问题,李渔也有自己的理论建树,提出了不少相当精彩的观点,我认为其中第一个须要特别注意的就是“与貌相宜”,这是李渔服饰美学的核心思想。

何谓“与貌相宜”?

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治服第三》“衣衫”款开头便说:“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这几句话中,我认为“贵与貌相宜”是李渔服装美学的总体指导思想,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今天仍然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

在李渔看来,服装(包括鞋帽)必须与穿着它的人相适宜、相协和、相一致,融为一体而相得益彰,也就是一些美学家所倡导的和谐美。李渔认为这是服装美的基本标志,也是服装美的理想状态。如果服装与穿着人的面色、体态、地位、身份、气质等等不相称、不相宜、不协和、不一致,那就根本谈不上美。李渔说:“贵人之妇,宜披文采,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人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试取鲜衣一袭,令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与面为仇乎?故曰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面相宜。”此外,李渔还提出服装“贵洁”、“贵雅”的问题:“绮罗文绣之服,被垢蒙尘,反不若布服之鲜美,所谓贵洁不贵精也。红紫深艳之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就是说,一套服装如果弄得脏兮兮的,再好、再精也说不上美;一套服装如果只是华丽甚至花里胡哨却不雅致,那也很难说得上美。其实“贵洁”、“贵雅”也涉及到并且最后归结到“合宜”与否(是否“与貌相宜”)的问题,也即李渔所谓“绮罗文绣之服”“红紫深艳之色”倘若“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

细细分析起来,我认为“与貌相宜”可以有几个方面的意思。

一是与人的面色相宜。这是李渔关注得最多的地方。他强调“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为什么同一套衣服让好几个人来穿,有的人穿上好看,而有的人穿上则不好看呢?关键在于“面色与衣色”之相称不相称。不同的人,面色黑白不同,皮肤粗细各异,所以就不能穿同样颜色、同样质料的衣服。衣服若与其人面色不协和、不相宜,则不美反丑(“与面为仇”)。所以各人必须找到与自己的“面色”相宜的衣服。这一点李渔有比较自觉的意识。

一是与人的体型相宜。李渔对此虽然也隐跃意识到了,但关注不够,故论述也不多。今天的服装设计师特别注意人的体型特点,譬如个子的高矮,身材的胖瘦,肩膀的宽窄,脖子的长短,臀部的大小,上下身的比例协调度(有的人上下合度,有的却是上身长下身短或是下身长上身短),腰肢之粗细,胸部是否丰满,等等,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特点,设计、裁剪和缝制与其相宜的衣服。

一是与人的性别、年龄、身份、社会角色以及穿着场合等等相宜。李渔对此也有所涉及,他注意到服装与“少长男妇”即性别、年龄的关系,如谓“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他还举头巾为例,认为不同头巾可以“分别老少”“方巾与有带飘巾同为儒者之服,飘巾儒雅风流,方巾老成持重,以之分别老少,可谓得宜。”他注意到服装与文化素养有关,认为“粗豪公子”宜戴“纱帽巾之有飘带者”,而风流小生则宜戴潇洒漂亮的“软翅纱帽”。他提到不同场合宜穿不同衣服,如“八幅裙”与“十幅裙”就有家里家外之别:“予谓八幅之裙,宜于家常;人前美观,尚须十幅。”他还经常说到“富贵之家”与“贫寒之家”服饰的不同,等等。

一是与人的内在气质相宜。李渔强调了服装与内在气质和文化素养的关系,如解释“衣以章身”时说:“章者,着也,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愚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贫者服之益章其贫;贵者服之章其贵,贱者服之益章其贱。有德有行之贤者,与无品无才之不肖者,其为章身也亦然。设有一大富长者于此,衣百结之衣,履踵决之履,一种丰腴气象,自能跃出衣履之外,不问而知为长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况罗绮而文绣者乎?丐夫菜佣窃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祸,以服能章贫,不必定为短褐,有时亦在长裾耳。‘富润屋,德润身’之解,亦复如是。富人所处之屋,不必尽为画栋雕梁,即居茅舍数椽,而过其门、入其室者,常见荜门圭窦之间,自有一种旺气,所谓‘润’也。”这段话中,李渔的许多观念在今天看来显然是需要加以批判地分析的,不能完全肯定;但是他关于服饰与内在气质相宜的思想,还是可以“抽象”地继承和吸收的。

一是与时尚和社会文化环境相宜,即前面我谈到的,李渔认为服饰不能“违时失尚”。但是由于历史时代的限制,李渔对此不可能论述得很深。一般地说,服饰应该同一定社会的时代风尚和文化氛围中人的精神特点相宜。例如魏晋时部分文人蔑视礼法,他们的衣服常常是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唐朝社会相对开放,女子的“半臂”袖长齐肘,身长及腰,领口宽大,袒露上胸,表现了对精神羁绊的冲击和对美的大胆追求;宋代建国,控制较严,颁布服制,“衣服递有等级,不敢略有陵躐”,人们衣着相对严谨;等等。

说到这里,我想再顺便提一下,“与貌相宜”中,李渔着重谈的主要是衣服与面色等几个方面的关系,而没有具体论及衣服与体型的关系。这是个遗憾。之所以如此,还是我在别的地方曾说过的那个原因:中国的民族传统不重视人体美,很少从解剖学的角度研究人体,也很少注意到人体的线条美。李渔只是在“衣衫”款后面谈到“鸾绦”即束腰之带时,才提起“妇人之腰,宜细不宜粗,一束以带,则粗者细,而细者倍觉其细矣”,间接地涉及人的体型、线条问题;然而,所谈也不是裁剪和缝制衣服时要考虑形体美和线条美,而只是说用束衣带的方法显出身段的形体美和线条美。

但是,无论如何,李渔的服装理论中还是提出了衣服要“与貌相宜”这个极为精彩的观点,这是难能可贵的。

“相体裁衣”

李渔在论述了“与貌相宜”的思想后,紧接着就谈用什么样的措施和方法来实现服装美的这种理想目标。李渔说,那些绝色美人,制作“与貌相宜”的衣服容易一些,借用苏轼诗句来说李渔的意思即“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体裁衣之法,变化多端,不应胶柱而论,然不得已而强言其略,则在务从其近而已。面颜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浅则愈彰其黑矣。肌肤近腻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则不宜精而独宜粗,精则愈形其糙矣”。而世间绝色美人能有几个?绝大多数皆为芸芸众生矣。因此,李渔所提“相体裁衣”也就成为服饰美学实际操作中的一项普遍法则了。

就是说,做到“与貌相宜”的关键在于“相体裁衣”,或者说“相体裁衣”是实现服装“与貌相宜”之理想目标的基本措施和主要方法。

“相体裁衣”或称“量体裁衣”、“称体裁衣”,这个思想大概最早见于《南齐书·张融传》:“(太祖)手诏赐融衣曰:‘今送一通故衣,意谓虽故乃胜新也,是吾所着,已令裁剪称卿之体’。”太祖皇帝把自己穿过的一通故衣赐予大臣张融,并事先按照张融的身材重新裁剪,以与其身体相称。

李渔认为,“相体裁衣之法,变化多端,不应胶柱而论”,大体说,主要有以下有两个方面。

一是“相”面色之“白”与“黑”而决定衣料颜色之“深”与“浅”。面色白的,衣色可深可浅;面色黑的,宜深不宜浅,浅则愈形其黑矣。

二是相皮肤之“细”与“糙”而决定衣料质地之“精”与“粗”。皮肤细的,衣服可精可粗,皮肤糙的,则宜粗不亦精,精则愈形其糙矣。

这两点都表现了李渔懂得色彩学的某些原理,这在三百多年前是很不容易的。

今天的人们对于色彩学的一些基本常识大都比较熟悉,对于色彩在人的心理上引起的一些反应和效果也都略知一二。譬如,不同波长的光会使人感觉到不同色彩,而这些不同色彩又会引起人的不同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因此色彩的美感与生理上的满足和心理上的快感有关。色彩心理与年龄、与职业、与环境、与文化氛围、与社会角色等等都有关系。色彩会使人产生冷暖感、轻重感、软硬感、强弱感、明快感与忧郁感、兴奋感与沉静感、华丽感与朴素感、收缩感与膨胀感,等等。李渔当然不会有今天人们的这些知识。但是,从他所谓面色之“白”与“黑”与衣料颜色之“深”与“浅”,皮肤之“细”与“糙”与衣料质地之“精”与“粗”的关系来看,这个聪明的老头儿已经悟出了对比色和协和色的巧妙处理,能够影响人的美感。他知道:为了掩饰人的面色之黑,要避免对比色,而用协和色。因为一对比,黑者愈显得黑;若用协和色,则使人在感觉上模糊了脸面之色与衣料之色的界限,黑者反而不觉得黑了。皮肤之“细”与“糙”与衣料质地之“精”与“粗”的处理是同样道理。这样处理的结果,从科学上讲,人的面色黑白与皮肤细糙没有任何改变;但从主体生理和心理感受的改变所造成的美感变化来说,却产生了不同审美效果。

关于服装色彩问题我还要多说几句。从《闲情偶寄》所涉及的有关服饰美的文字,我们看到李渔特别注意衣服的色彩美。在谈“青色之妙”时,他提出要运用色彩的组合原理和心理效应来创造服装美。请看下面这一段不可多得的妙文:“然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但就妇人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觉其黑,此其宜于貌者也。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觉甚老,此其宜于岁者也。贫贱者衣之,是为贫贱之本等,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他色之衣,极不耐污,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腻之痕,非染不能复着,染之即成旧衣。此色不然,惟其极浓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而不觉;惟其极深也,凡浅乎此者,皆纳其污而不辞,此又其宜于体而适于用者也。贫家止此一衣,无他美服相衬,亦未尝尽现底里,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艳,即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色于外,则一缕欠精,即彰其丑矣。富贵之家,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诗云‘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此独不然,止因外色最深,使里衣之文越着,有复古之美名,无泥古之实害。二八佳人,如欲华美其制,则青上洒线,青上堆花,较之他色更显。反复求之,衣色之妙,未有过于此者。”在这里,李渔谈到可以通过色彩的对比来创造美的效果:面色白的,穿青色衣服,愈显得白;年少的穿它,愈显年少。李渔谈到可以通过色彩的融合或调和来掩饰丑或削弱丑的强度:面色黑的人穿青色衣服则不觉其黑,年纪老的穿青色衣服也不觉其老。李渔谈到可以通过色彩的心理学原理来创造衣服的审美效果:青色是最富大众性和平民化的颜色,正是青色给人的这种心理感受,可以转换成服装美学上青色衣服的如下审美效应--贫贱者衣之,是为贫贱之本等,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

在三百年多前的李渔那个时代,日常生活常常就是这样被审美化的,李渔参与其中,并给予理论总结。李渔的这些思想,曾得到林语堂先生的称赞,他在《生活的艺术》中引述李渔关于衣衫的一大段文字,说:“吾们又在他的谈论妇女‘衣衫’一节中,获睹他的慧心的观察。”

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李渔在论相体裁衣时,如前所述,其缺点仍然在于主要谈面色不谈体型。其实,相体裁衣根本是要相人的体型裁衣;此外,还要相人的年龄、身份、社会角色、文化素养、内在气质等等裁衣。离开这些谈相体裁衣,总使人觉得没有完全搔到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