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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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花木篇(5)

20世纪90年代移家安华桥边,我的窗下,院子里有两棵白玉兰,还有一簇迎春花。每到春节过后,虽然残冬竭力抵抗着春之脚步,但是迎春花还是冷不防从雪花丛中钻出来开放。而白玉兰从深冬起就酝酿着花苞,积蓄着力量,没等迎春花谢,就羞答答地张开小嘴向春天表示爱意。只要我往窗下一瞅,白玉兰花开了,我知道春天确实已经充塞于天地之间了。

可惜的是,去年楼前挖沟埋管道,伤了最大的那棵白玉兰的根,今年花期到时,花苞始终没有开放;别的白玉兰花谢之后都长叶子了,唯独这棵树只见花苞枯萎、干瘪。

人怎么能这样残忍!

瑞香

瑞香原产我国,江南各省均有分布。其变种有金边瑞香、白瑞香、蔷薇瑞香等。金边瑞香,其繁殖可用种子随采随播,扦插极易。蔷薇瑞香又叫水香瑞香,花被裂片里面为白色,表面带粉红色;还有淡红瑞香,叶深绿色,花淡红紫色。

笠翁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谱》载此花‘一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带麝味,麝则未有不损群花者也。同列众芳之中,即有朋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祟之,非小人而何?”这使瑞香蒙受了冤屈;且李渔有“挑拨离间”之嫌。夹竹桃的叶、花和树皮都有剧毒,难道就变为“花之恶人”不成?

从笠翁称瑞香为“花之小人”,我想到差不多与李渔同时的散文家汪琬的小品《鸭媒》。该文刻画了一个“鸭奸”的形象:“江湖之间有鸭媒焉,每秋禾熟,野鸭相逐群飞,村人置媒田间,且张罗焉。其媒昂首鸣呼,悉诱群鸦下之,为罗所掩略尽。夫鸭之与鸭类也,及其簎涩狡猾,而思自媚于主人,虽戕其类不顾,呜呼,亦可畏矣哉!”

“鸭媒”的恶名是汪琬硬给加上去的,犹如“花之小人”乃李渔罗织罪名。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小品文,李渔和汪琬都是成功的。以物喻人,指桑骂槐,借古讽今等等,这是文人惯用的手段。虽然自然物蒙受了不白之冤,但却创造了人文价值。

山茶花

一提山茶花,人们会立刻想到古人对它的描绘。如苏轼《邵伯梵行寺山茶》:“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灿红如火雪中开。”陆游《山茶花》:“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两位大诗人的着名诗句(尤其是“灿红如火雪中开”和“绿丛又放数枝红”),逗起人们对山茶花的美丽想象。

山茶之可爱,一是其性,一是其色。

其性何如?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木本第一》“山茶”款说它不像桂花与玉兰那样“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而是“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而且“戴雪而荣”。因此,李渔赞这种花为“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

其色何如?李渔的描绘极妙:“由浅红至深红,无一不备。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也。”

李渔可谓山茶花之知音。难得!难得!

我也喜欢山茶花。20世纪70年代文革末期遭遇唐山大地震,所里派我们几个年轻同志去王淑明同志家帮助搭地震棚,在他家向阳的一间大房子里看到一盆山茶花,虽未到开花时候,但枝繁叶茂,十分喜人,花期盛开可预期也。我在羡慕之余,如果不是地震逼人,真想问问这花怎么养得如此之好。文革结束后,八十年代初去广西开会,坐飞机从桂林七星公园带回一盆红色茶花,像爱护婴儿一样爱护它。无奈好景不长,眼见它叶子发黄,后又一片片脱落,最后竟离我们而去。伤心之余,连盆葬之。以后虽再也不敢养山茶花了,但每每遇见公园里和朋友家或含苞或盛开的山茶花,总是爱不释眼。只恨自己没这本事。

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谓“菜”

菜为至贱之物,又非众花之等伦,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遗,而独取此花殿后,无乃贱群芳而轻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之花,无如积至贱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园圃种植之花,自数朵以至数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者哉?曰:无之。无则当推菜花为盛矣。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不诚洋洋乎大观也哉!当是时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什佰园亭,惟菜花之开,是其候也。

菜花之美,在于其盈阡溢亩的气势。若论单朵,它绝比不上牡丹、芍药、荷花、山茶,也不如菊花、月季、玫瑰、杜鹃;论香,它比不上水仙、栀子、梅花、兰花。但是,它的优势在于花多势众,气象万千。每逢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漫山遍野,“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其洋洋大观的气魄,如大海,如长河,如星空;相比之下,不论是牡丹、芍药、荷花、山茶,还是菊花、月季、玫瑰、杜鹃,以至水仙、栀子、梅花、兰花,都忽然变得格局狭小,样态局促。这时,确如李渔所说,“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什佰园亭”。

茉莉

茉莉花,人见人爱,爱看其花,爱闻其味。江苏有一首着名的民歌《茉莉花》,据说清末李鸿章曾把它当国歌用。有一篇文章说,李鸿章去日不落帝国出差,麻烦来了。英国人为示隆重提议奏响两国国歌,“国歌?咱大清没这玩意儿呀”,小的们乱作一团。还是中堂大人临危不惧:“来段儿《茉莉花》吧,好听。”于是,江南小调《茉莉花》与不列颠天音浩荡的《天佑吾王》相映成趣。《走向共和》里的北洋政府国歌其实就是“茉莉花”。北京人尤其爱喝茉莉花茶,干脆称茉莉花为“茶叶花”。

笠翁《闲情偶寄·种植部·木本第一》“茉莉”款谓:“茉莉一花,单为助妆而设,其天生以媚妇人者乎?是花皆晓开,此独暮开。暮开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晓妆也。是花蒂上皆无孔,此独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为立脚之地也。若是,则妇人之妆,乃天造地设之事耳。”这是说茉莉花乃天生为女人妆饰之花。我是北方人,江浙一带或南方其他盛产茉莉花的地方妇女如何用来进行“晓妆”以增媚,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北方人如何酷爱茉莉花之沁人心脾的香味儿。文革后期,闲来无聊,我和我的朋友们把心思用在养花上。王俊年兄特别喜欢茉莉,尤爱其香,一次特地约我去他家赏茉莉。一进裱褙胡同他家小院,一股香气袭鼻而来,使人灵魂为之酥软。于是我下决心也养一盆茉莉。秋末的一天,俊年带领我和杨世伟,一行三人,骑自行车逾一个半小时,到北京西南郊丰台花乡去买花,我购得一盆茉莉,喜不自胜。李渔说:“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而是也。”我虽未到“妻茉莉”之境界,但视之为心中明珠,倒也仿佛。我浇水施肥,天天呵护有加,每晨起床先闻其香。

黄杨、棕榈:两种性格

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竹木第五》写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而谓棕榈“直上而无枝”,且“无枝而能有叶”。

我看李渔乃刻画了黄杨和棕榈两种性格。

一种是黄杨的“知命”而无争,以“故守困厄”为当然。它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而遇闰年,“反缩一寸”(读者诸君对“遇闰年,反缩一寸”且莫叫真儿,只把这话当作是小说家言或寓言故事,它肯定没有科学根据)。请看:岁长一寸,老天爷对它已经够吝啬和苛刻了;而遇闰年不长反缩,这简直是虐待,岂非“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然而,黄杨“冬不改柯,夏不易叶”,顺应造化的摆布而安之若素。李渔叹曰:“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反似徳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对李渔所说黄杨生长之坎坷历程,我所知不多,但黄杨之木质细密,因而能制成精美木雕,我略知一二。浙江东阳的黄杨木雕,久负盛名,被誉为“天下第一雕”。一次参观东阳黄杨木雕展览,有人物,有动物,有屏风……布局十分巧妙,丰满而不散乱,主题突出而层次分明,造型夸张而变化有度,不能不令人叫绝三声。

“直上而无枝”的棕榈是另一种却也是令人尊敬的品性:“植于众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实在是所求者少,不但不损害他人,且尽量不给世界添麻烦。

冬青:“身隐焉文”

冬青本是非常普通的一种植物,作为人们的观赏对象来说,它实在也说不上多么漂亮。而且作为自然物,它本无知无识,无情无义,无爱无恨,无苦无乐。可是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竹木第五》“冬青”款中却说:“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亚欤?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李渔写冬青,又是在刻画和颂扬一种优秀的人文品格:“身隐焉文”。

这里用的是一个典故。故事发生在春秋时的晋国。初时,晋公子重耳受迫害出亡,介子推随从左右,忠心耿耿。后重耳登国君位,遍赏勋臣,唯不及介子推。而介子推亦不争;不但不争,反而偕母归隐。别人劝他把自己的功劳向国君陈说,他坚决不肯。《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介子推的话:“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冬青的品格类此:“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李渔命其名为“不求人知树”,实可当之。

当然,所谓“身隐焉文”,是人的品格,是介子推的品格。李渔此文将它赋予冬青--为了弘扬“身隐焉文”的介子推品格,李渔硬是给冬青“黄袍加身”,使之荣耀于世。

这是文人惯用的“伎俩”,而赖此种“伎俩”,却成就了许多优秀的寓言和童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