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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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颐养篇(1)

生与死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云: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

李渔在此思考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即生与死。这个问题历来被哲人不断思考着,远的不说,即以明代思想家李贽为例。李贽《焚书》卷四《伤逝》篇云:“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死之不可复生,犹失之不可复返也。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则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也。”李贽识悟了死乃任何人也不能避免的客观事实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也。”就是说,活着就应爱惜生命。这个结论是积极的。

对此,李渔的追问是:人生百年,不能无死,造物不仁乎?仁乎?

李渔所谓“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这个思想明显出于老子,但原意与此并不相同。《道德经》第五章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王弼注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慧(通惠)由己树,未足任也。”老子原意是说,天地无所谓“仁”或“不仁”,任自然而已--其实李渔在其他诗文中也有很接近老子的说法:“死生一大数,岂为猪豚移?”它合乎“人情物理”。

然而,李渔在《行乐第一》中反其意而用之,并生发出自己的一番道理。

“死”是不祥的,可怕的;但又是无可回避、不可避免的。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事实和归宿。怎么办?李渔得出一个相当现实而又有些无可奈何、自我宽慰而又不免消极的结论:“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

一句话:既然死不可避免,那么大家都来抓紧有生之年,及时行乐吧;而且老天爷以“死”来“恐我”,意思也是叫我们“及时为乐”。

李渔所采取的当然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态度,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却不是理想的态度。我在2008年10月22日《北京青年报》上看到我的朋友周国平研究员一篇关于生死问题的讲演稿,深得我心。抄录几段,以飨读者:

人生哲学实际上思考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生的意义的问题,人活着到底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可以分成两个问题,一个是生和死的问题,另外一个问题是幸福的问题,生存更重要的意义在幸福上。

生和死这两方面确实是有冲突的,所有的问题都是这两个矛盾引起的,都是要解决这两个问题。

我们平时对死亡的问题是回避的……我很欣赏西藏一位高僧的说法:“任何时候想这个问题都不早,因为哪个人先来到,没有人能知道。”你明天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今天是没有办法肯定的,突然的死亡是没有办法预测的,死亡是随时可能会来到的不速之客。

哪怕今天晚上死,我也能够非常安详,我们要有这样的心态。这样的心态从哪里来?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是靠平时的修行得来的。这是人生很大的成就。

西方哲学家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哲学就是预习死亡”,我们总有一天是要死亡的,现在要预习好。

实际上真正思考死亡、知道人生有限这不完全是消极的,是让你对人生更认真,更好地规划人生,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让你进取积极。对死亡的思考增加了对人生的思考,你可以很积极地生活,争取你的利益你的幸福,但是你同时还要看到你所得到的你争取的一切都是有限的暂时的,你争取到的财富、地位、名誉都是暂时的,从人生这个大的角度来说,都是过眼烟云,所以就不要太在乎。

人生最大享受是享受生命本身,比如说健康、和大自然的和谐相处、爱情、和睦的家庭、亲情、婚姻,这些东西是永恒的,不是钱越多生活质量越好。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参透生死,遵从自然规律,时刻准备着,坦然迎接死的到来;但平时生活中的每一刻却绝不虚度,而是应自然之召唤,有滋有味地快乐地活着,爱着,工作着,创造着,享受着。

这就是幸福。这里就有快乐。

“乐不在外而在心”

什么是快乐?乐在何处?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之“贵人行乐之法”有云:“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这是说,快乐是一种内心的感觉。金圣叹评《西厢》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皆诠释如是感觉。如,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於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於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其二:“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其三:“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瞷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风,唧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不同的人,处于不同境况之下,有着不同的或苦或乐的感觉。身为平民很难想象达官贵人的快乐;反之亦如是。但我想权势和财富绝不等于快乐。根据我所接触的史料,在中国古代长达两千多年的帝王专制统治时代,论贵,谁能贵过皇帝?然而,看看历代皇宫里的残酷争斗,弑父杀兄,“快乐”几何?有的人把做官视为乐事,袁宏道则相反。他在《答林下先生》的信中认为,为官者“奔走尘土,无复生人半刻之乐”。对于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觥罍若飞,烛气熏天,巾簪委地,皓魄入帷,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同心友十余人,就中择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知己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为怪,五快活也。”

李渔的观点是: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如何,才是苦乐感之源。这个思想至少包含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真理。同样一种环境和遭际,有人以为乐,有人以为苦。《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赞他的学生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像颜回这样“一箪食,一瓢饮”的“陋巷”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不堪其忧”;而对于颜回,则“不改其乐”,乐在其中。同样一种行为,在某人看来是乐,而对于另外的人则是苦。譬如,“吃亏”。晚于李渔的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曰“吃亏是福”,至少吃亏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而对于《儒林外史》中严监生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守财奴,这样一个想尽千方百计自己占便宜而让别人吃亏的人,假如他吃一点亏,大概能一夜睡不好觉,苦不堪言。

若想人生快乐,还需具有非常重要的一种生活态度,即有所作为、有所寄托。一个为理想而工作(哪怕是十分辛苦的劳作)人,是快乐的。晚明袁宏道在致其妻舅李子髯公的信中说:“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可怜!可怜!”一个无理想、无寄托的人,生活如行尸走肉,不可能有真正的快乐。

有的朋友说:李渔“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是唯心主义。假如在三十或二十多年前,我可能说出同样的话。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而是认为:这里谈不上“唯心”、“唯物”的问题。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是哲学概念。只有面对认识论上“心”和“物”谁是第一性、谁是第二性的提问时,才产生“唯心”、“唯物”的分野。而且,即使“唯心”,也并非一无是处。李渔此处所论,只是日常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一种心理现象,属于心理学范畴。即使坚定的革命的“唯物主义者”,如《红岩》中的江姐,在敌人监狱中那样极端残酷的环境里为迎接新中国诞生而绣红旗时,心里也感到无比快乐和幸福。

至于李渔所说“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我则一半赞成,一半反对。赞成者,是因为人应有自知之明,应该正视现实,不要有过分之想。不是每一个“灰姑娘”都能遇上“白马王子”,倘遇不上,就寻死觅活,那是自找苦吃,且不值得同情;刘德华在中国也只有一个,若非刘德华不嫁,或者父亲倾尽家产而满足女儿同刘德华会面之奢望,那是自造悲剧,而且贻笑天下。反对者,是因为“不知足”乃是发展的动力。只要符合科学规律,越是不知足,越是有辉煌和快乐的未来。

关于“退一步法”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之“贫贱行乐之法”中说:“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这“退一步法”,可以有两个方面的含意。

一是积极的。如果原来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对,奢望过高(如揪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而无法实现,于是懊恼、痛苦,甚至因此而寻死觅活;通过“退一步”而反思,回到实事求是的立场上来,得到了解脱,得到了心理平衡,重新投入实实在在的境地而创造愉快的生活。这是应该鼓励的。而且,从心理分析医生角度看,李渔的“退一步法”,是一种有效的心理疗法,三百多年前,李渔凭此法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他的“退一步法”似可与后来的弗洛伊德学说互补。

二是消极的。实即精神胜利法,也即鲁迅所谓阿Q主义。李渔说:“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又说:“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乐境自生。”阿Q之“精神胜利”其实即以此为师--自己挨了打,本来是件晦气和屈辱的事情,退一步想:只当儿子打老子,于是转瞬间,仿佛自己又占了便宜,高兴起来。鲁迅时代的阿Q和千百年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阿Q们,以“精神胜利”麻痹自己,而不至于为此吃不下睡不着,窝窝囊囊抑郁而死。谁说阿Q主义没用?

精神胜利法是弱者的哲学。挨了强者的欺侮,既无反抗之力,又无反抗之心,于是,只得忍了,也只得认了;然而忍了、认了又不甘心,就又想出一个自欺欺人的招儿,只当被儿子欺侮了。于是照样过那种屈辱的生活。

对于一个需要自强的民族和需要振作的人民来说,精神胜利法当然是消极的,是件坏东西。鲁迅当年给以嘲笑和鞭笞,是对的。今天我们也不需要它。

家之乐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之“家庭行乐之法”中说:“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方,不过如此。”

这里说得倒是很有道理。这与现代人对家庭快乐和家庭伦理的看法相近。有的学者这样定义家庭及家庭伦理:“简单的说,家庭=爸爸和妈妈,我爱你们。”英文即FAMILY=FATHER AND MOTHER,I LOVE YOU(林志锋《家庭的起源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