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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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颐养篇(2)

家庭是怎样产生的呢?家庭作为一种雌雄结合而组成的单位,是基因选择的需要,是繁衍后代以延续族群的产物。就此而言,广义的说动物亦有“家庭”。家庭有各种形式:多夫多妻、一夫多妻、一妻多夫、一夫一妻,等等。人类作为迄今为止地球上唯一有文化的最有发展潜力的具有最高智慧的动物,其家庭的产生、形成和发展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慢慢纳入文明和理性的轨道。恩格斯在1884年写了一篇重要论文《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就路易斯·亨·摩尔根的有关研究成果,申说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家庭、私有制及国家问题的思想,以证实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原理。恩格斯研究了史前各文化阶段的特点,以及家庭的起源、演变和发展过程,特别是他着重论述了人类史前各阶段文化基础上早期婚姻状况,从原始状态中发展出来的几种家庭形式,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夫一妻制家庭的产生和最后胜利乃是文明时代开始的标志之一?。

就目前世界各个地区各个民族的总体情况而言,一夫一妻制是家庭存在的最普遍的形式,也是迄今最稳定、对社会发展最有利的形式。

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家庭,认为家庭组织得、建设得好不好,关系到整个社会的存亡与发展。儒家经典之一《大学》所讲之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和八条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环就是“齐家”。儒家论证“若治国必先齐其家”的思想,曰:“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这里包含着今天我们需要继承和发扬的优秀传统。

在文明社会,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人类最真挚的爱,人类社会最质朴的人伦之美,都充分表现在家庭里。首先是夫妻之爱,“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题历来歌咏不绝;其次是父母与子女的爱;再次是兄弟姊妹之爱。它们都是不可替代的。这中间产生过多少美丽的故事呵!

今天我们也在提倡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乐,家和万事美。重要的,是在一个“和”字。“和”则乐,“和”则美。

寝居:“不尸不容”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谈“坐”曰:“从来善养生者,莫过于孔子。何以知之?知之于‘寝不尸,居不容’二语。使其好饰观瞻,务修边幅,时时求肖君子,处处欲为圣人,则其寝也,居也,不求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则五官四体,不复有舒展之刻。岂有泥塑木雕其形,而能久长于世者哉?‘不尸不容’四字,绘出一幅时哉圣人,宜乎崇祀千秋,而为风雅斯文之鼻祖也。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抱膝长吟,虽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支颐丧我,行乐也,而何必名为坐忘?但见面与身齐,久而不动者,其人必死。此图画真容之先兆也。”

对于孔子关于寝居的“寝不尸,居不容”之语,不同的人可作不同的解释,或曰不同的人各自强调不同的方面。

例如,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释曰:“尸,谓偃卧似死人也。居,居家。容,容仪。范氏曰:‘寝不尸,非恶其类于死也。惰慢之气不设于身体,虽舒布其四体,而亦未尝肆耳。居不容,非惰也。但不若奉祭祀、见宾客而已,申申夭夭是也。’”表现出老夫子的矜持和严肃。

关于寝居,佛教也有自己的说法。他们认为有“坐”才有“定”,这是内心修养的重要方法。佛家“坐定”功夫最深,乃至最后“坐化”。

而李渔对孔子的话则另作别解,他所强调的是这两句话使人身心处于活泼泼的自由舒适状态的含意,即寝居也应是文明的享受。并且李渔认为这才是孔子“寝不尸,居不容”的本意。就是说,“寝居”一方面需风雅斯文(美),另方面活泼舒适(乐)。假如人们连在家里坐卧都“好饰观瞻,务修边幅,时时求肖君子,处处欲为圣人,则其寝也,居也,不求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则五官四体,不复有舒展之刻”,活像“泥塑木雕”,岂不苦煞?李渔的结论是:“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而这个要求“宜乎崇祀千秋,而为风雅斯文之鼻祖也”。

这表现了李渔养生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即顺从自然,随意适性,自由舒坦。李渔在其他地方多次表述过这个意思。如他谈饮食,提倡“爱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欲借饮食养生,则以不离乎性者近似”,“平生爱食之物,即可养生,不必再查《本草》”,“欲调饮食,先匀饥饱”,“太饥勿饱”,“太饱勿饥”等等。他谈“行乐”,无论“贵人行乐”、“富人行乐”、“贫贱行乐”、“家庭行乐”、“道途行乐”、“春季行乐”、“夏季行乐”、“秋季行乐”、“冬季行乐”以及睡、坐、行、立、饮、谈等等之“随时即景就事行乐”……无不贯彻其随意适性、顺从自然、自由舒坦的原则。假如用现代的一些美学家“美即自由”的观念来看李渔,他的主张无疑是最符合“美”的本意了。

沐浴:对自己也对别人的尊重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沐浴”云:“盛暑之月,求乐事于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浊污非此不净,炎蒸暑毒之气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独宜于盛夏,自严冬避冷,不宜频浴外,凡遇春温秋爽,皆可借此为乐。”

对于穆斯林兄弟来说,沐浴身体,保持洁净,是对真主的尊敬。沐浴是他们虔诚信仰的一部分。

对于世上的普通百姓,经常沐浴,的确是很愉快的事情,而且也可以说是对自己、对别人的尊重。

但是,有的人为了事业(或某个时候太专心于事业),是可以长时间不洗澡的。据说隋朝的大学问家王通(文中子)玩儿命做学问“不解衣者六岁”--连衣服都不脱,定然亦不能沐浴;我大学的老师高亨教授曾说,他在清华研究院读书时,整年不洗澡。

据说,过去中国北方的农民一生只洗三次澡:刚出生的时候,结婚的时候,死的时候。

俱往矣,今日人们(包括曾经不洗澡的北方农民)沐浴清水乃至沐浴温泉,已成习惯了。

洁净也是一种美。

三句话即露诙谐本色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谈“立”曰:

立分久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亭亭独立之事,但可偶一为之,旦旦如是,则筋骨皆悬,而脚跟如砥,有血脉胶凝之患矣。或倚长松,或凭怪石,或靠危栏作轼,或扶瘦竹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画图中物,何乐如之!但不可以美人作柱,虑其础石太纤,而致栋梁皆仆也。

李渔论“立”时,认为需分“久”与“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就是说,若久站,则“或倚长松,或凭怪石,或靠危栏作轼,或扶瘦竹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画图中物,何乐如之”。这里突出了一个重要的美学问题,即“立”不但要讲究“乐”,也要讲究“美”。常言道,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所谓相,不但有舒适与否的问题,还有个美不美的问题。李渔的要求是,既要“乐”(所谓“何乐如之”),又要“美”(所谓“作画图中物”)。

李渔说到这里,立刻显出诙谐幽默的本色:“但不可以美人作柱,虑其础石太纤,而致栋梁皆仆也。”多么可爱而有趣的李十郎!

这也是一种美。

你怎样解读《闲情偶寄》?

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说:

“十七世纪李笠翁的着作中,有一重要部分,专事谈论人生的娱乐方法,叫做《闲情偶寄》,这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自从居室以至庭园,举凡内部装饰,界壁分隔,妇女的妆阁,修容首饰,脂粉点染,饮馔调治,最后谈到富人贫人的颐养方法,一年四季,怎样排遣忧虑,节制性欲,却病,疗病,结束时尤别立蹊径,把药物分成三大动人的项目,叫做本性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一心钟爱之药。此最后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诉人的医药知识胜过医科大学的一个学程。这个享乐主义的剧作家又是幽默大诗人,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我们今天的读者不能不承认三百多年前的李渔的确是一个相当聪明的老头儿。说《闲情偶寄》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我看当之无愧;但是说李渔所“告诉人的医药知识胜过医科大学的一个学程”,大概是推崇过甚了。

上面是半个世纪以前林语堂先生对《闲情偶寄》的解读。今天的学者也有独特解读。黄强教授在《李渔与养生文化》(载《李渔研究》第114页)中认为,李渔“构建了一个庞杂的养生理论体系,《闲情偶寄》八部无一不是李渔养生理论的组成部分”。黄强细论曰:“《颐养部·行乐第一》云:‘至于悦色娱声、眠花籍柳、构堂建厦、啸风嘲月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业有其资,何求不遂?’则《词曲》、《演习》、《声容》、《居室》诸部所述在李渔看来属颐养之道自不待言。同部又提及‘灌园之乐’、‘藉饮食养生’,则《种植》、《饮馔》二部所述也属颐养之道。至于《器玩部》言及骨董、屏轴、炉瓶之类,更是颐养者追求闲适情趣不可或缺之物。‘闲情偶寄’这一书名也透露全书各部均为养生怡情所设,区别在于《颐养部》总论养生,专论养生,而其他各部分论养生者必备的专门知识。”仔细想想,黄强说得也不无道理。也许可以这样说:站在不同立场上,从不同角度解读《闲情偶寄》,可以得出不同结论。黄强主要从养生学立场和角度看《闲情偶寄》,故所见皆养生,得出它是一部养生学着作的结论。这就像鲁迅所说,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若站在美学家的立场上,所见则应是另外的情形:它是一部美学小百科。

心和

李渔以“和”的思想释“病”,而特别强调“心和”,自有其高明之处。他所谓“人身所当和者,有气血、脏腑、脾胃、筋骨之种种,使必逐节调和,则头绪纷然,顾此失彼,穷终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为病魔窃笑耳。有务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驭轻,运筹帷幄,而治之以法矣”,在今天也有重要参考价值。

“和”,在这里即讲究平衡。若失衡,即会得病。而所谓平衡,又须特别讲究内在的平衡。我国传统医学宝库中现存最早的一部典籍《黄帝内经》,以其“阴阳五行学说”、“脉象学说”、“藏象学说”、“经络学说”、“病因学说”、“病机学说”以及“养生学”、“运气学”等学说,而倡导内在平衡。有人说,《黄帝内经》之“内”,内求之谓也:“关键是要往里求、往内求,首先是内观、内视,就是往内观看我们的五脏六腑,观看我们的气血怎么流动,然后内炼,通过调整气血、调整经络、调整脏腑来达到健康,达到长寿。所以内求实际上是为我们指出了正确认识生命的一种方法、一种道路。这种方法跟现代医学的方法是不同的,现代医学是靠仪器、靠化验、靠解剖来内求。中医则是靠内观、靠体悟、靠直觉来内求。”

总之,就是如李渔所讲的“心和”,即求内在平衡。

春季行乐

李渔说:“春之为令,即天地交欢之候,阴阳肆乐之时也。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则儿女嬉笑自如。睹满堂之欢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

诚然如此。谁不喜爱春天呢?

春季行乐,莫过于学孔老夫子。《论语·先进》中记述了孔子和他的几个学生关于“各言其志”的一段对话。与曾皙(点)的对话是这样的: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走出“房间”,更多地与大自然相亲相爱吧。

“止忧”而不止“忧患意识”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止忧第二》谈到“止忧”与“忘忧”“忧可忘乎?不可忘乎?曰:可忘者非忧,忧实不可忘也。”

的确,一个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其实是不能“忘忧”的。所谓不能忘忧,即必须有“忧患意识”。当然,不能“忘忧”并不是叫你成天哭丧着脸,而是叫你做事兢兢业业,不苟且,不敷衍,不马虎,成功时想到失败,甜蜜时想到痛苦,享福时想到灾难。这就叫做“忧患意识”。我以为,“忧患意识”里包含着一种忧患的美,或叫做忧伤的美。

李渔又说:“忧不可忘而可止,止即所以忘之也。”所谓“止忧”,绝非要止“忧患意识”,而只是让人振作起来,不为忧愁压倒,奋发进取。

倘有什么创伤而造成忧愁和心痛,想真正“医治”它,大概只有时间这一副药;而这,可能是很长的一个过程。或者,这愁和痛,终生不可止。我爸爸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已经过去了六十七年,现在想起儿时噩耗传来妈妈悲痛欲绝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直到妈妈七十八岁(1995)去世,我爸爸牺牲的隐痛也没有在她心头散去--别人可能体会不到,但作为儿子,我从妈妈谈起爸爸时的眼睛里觉察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