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国数千年的文艺史,一个高峰接着一个高峰的文艺大繁荣,给李渔以滋养。李渔很熟悉文艺的历史传统,常常是开口则“汉史、唐诗、宋文、元曲”,闭口亦“《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也”。不言而喻,从这些他十分推崇的文艺传统中汲取营养来形成和发展自己的理论,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特别是自十二至十三世纪我国戏剧正式形成到李渔所生活的清初,有五百馀年硕果累累的戏剧艺术史,为李渔提供了构造戏剧美学体系的肥沃土壤。这五百馀年,我国戏剧有两次大繁荣,一次是元杂剧,一次是明清传奇。在这两个时期里,产生了一大批堪与世界戏剧史上的大师如莎士比亚、维迦、莫里哀……相媲美的戏剧家,像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白朴、郑光祖、汤显祖、李玉等。他们的优秀作品,不仅是他们那个时代艺术上的最高成就,而且至今仍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许多作品,如《窦娥冤》、《赵氏孤儿》、《西厢记》、《牡丹亭》、《清忠谱》等,与同时代的世界戏剧名作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五百余年,表演艺术也大发展、大繁荣。虽然演员在我国封建时代一直遭受歧视,演戏被视为下贱的职业;但是我国的表演艺术家们,通过一代又一代的辛勤劳动,创造和形成了自己富有民族特点的表演体系。《青楼集》中曾经记载了元代一百多名演员的情况,从中可以约略窥见当时表演艺术发展的盛况。有的演员戏路子很宽,演技高超,“杂剧为当今独步;驾头、花旦、软末泥等,悉造其妙”;有的演员则擅长于一二种行当,或“旦末双全”,或“专工贴旦杂剧”,或“花旦杂剧,特妙”;有的演员擅长演“闺怨”杂剧;有的则是“绿林”杂剧专家;有的演员“赋性聪慧,记杂剧三百馀段”;还有的演员“专工南戏”;而且还有少数民族演员(“回回旦色”)……我国戏剧艺术通过元杂剧和明清传奇两次大繁荣,表演和导演艺术有了很大的发展。已经有了以演戏维生的专业戏班,演出时,已经有了比平地高出数尺的舞台。有的演员刻苦练艺,精益求精,深入体验角色,艺术上已经达到了很精妙的程度。例如,侯方域《马伶传》中,记述了金陵伶人马锦在《鸣凤记》饰严嵩,技不及华林部李某,为观众所讪,乃易装遁走京师,投某相国为门卒,日侍相国,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三年神似,然后还金陵,再演《鸣凤记》,仍饰严嵩,卒使李伶拜服,观众赞赏。我在《李渔美学思想研究·李渔论戏剧导演》那部分中,还曾介绍过明末杰出的女演员刘晖吉导排《唐明皇游月宫》的情况,说明当时舞台艺术的各个方面(如砌末、效果、音乐、服装等等)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戏剧创作和舞台表演所取得的成就,为李渔戏曲美学的产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们可以作一个也许不大恰当的比较:俄国十九世纪的大批评家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他们的光辉的美学思想的产生,一方面固然与当时进步的革命民主主义的哲学、政治思想分不开;但是,如果没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奥斯特洛夫斯基、屠格涅夫、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列夫·托尔斯泰等一大批伟大作家的创作实践和他们灿若繁星的优秀作品,别林斯基等人的卓越美学理论是建立不起来的。李渔戏曲美学的建立、发展,当然与俄国十九世纪革命民主主义美学的建立、发展情况并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没有上面我们提到的元杂剧、明清传奇的两次大繁荣和表演艺术的大发展,如果没有那一大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李渔的戏曲美学同样是不能产生的。李渔的“立主脑”,很明显是总结杂剧的四折一楔子的结构形式而来,而“小收煞”、“大收煞”等,也是明清传奇的分“上半部”、“下半部”的结构形式的总结。《词曲部》中“结构”、“词采”、“音律”、“科诨”、“宾白”、“格局”各部分所提出的理论,《演习部》中“选剧”、“变调”、“授曲”、“教白”、“脱套”各部分所提出的理论,都是对杂剧和传奇的创作和演出的艺术实践的理论总结。
其次,我国有数千年优秀的美学传统,有包括诗论、文论、画论、乐论以及其他各个门类的丰富的美学遗产给李渔以熏染,特别是有数百年的戏曲美学遗产,可直接作为李渔构造他的戏曲美学体系时的借鉴。
对艺术性质和艺术特征的认识,从先秦起已逐渐在探索。经过两汉,到魏晋南北朝,达到一个高峰,产生了《文赋》、《文心雕龙》、《诗品》、《古画品录》等一系列卓越的美学论着,对艺术创作、艺术欣赏和艺术批评的一系列问题,对艺术的形象性、情感性等美学特点,作了越来越深刻的论述。特别是刘勰的《文心雕龙》,可以说是当时世界美学论着当中的最高成就(在同时期的西方美学史上,还没有发现如此伟大的美学理论着作)。到隋唐,李白、杜甫,特别是白居易都对艺术问题有精辟之见;当时的许多艺术理论着作,如孙过庭《书谱》、皎然《诗式》、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对该书作者为谁,有争论,今暂从旧说)等,对艺术创作和艺术风格问题,都较前有更深入的理解。宋以后,诗话、词话如林,绘画理论也十分发达;明清更在小说、戏曲理论方面有新的开拓。总之,对艺术规律的掌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精细。对于这些美学传统,李渔是熟悉的,他所谓“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之法脉准绳载之于书”,不正是说明他对各种“文字之法脉准绳”(艺术规律)和记载这些“法脉准绳”的着作,都很了解吗?他以“画士之传真”的道理来说明戏剧美学问题,不正是说明他善于吸收其他门类的艺术理论的营养,来丰富他的戏曲美学理论吗?
我国的戏曲美学理论,从唐宋的萌芽,到元代的初步发展,到明代的略具规模,到清初李渔相当完整的戏曲美学体系的形成,这前前后后的脉络是清晰的,李渔对前代剧论的师承关系也是明显的。特别是明代的戏曲美学,对李渔更是有直接影响。明初朱权的《太和正音谱》,较之元代《录鬼簿》止于记述戏剧家生平事迹和《中原音韵》专谈音韵问题,显然前进了一步。朱权已开始论及戏剧艺术的风格问题,虽然他用几个字的形象比喻来品评风格,令人觉得不着边际,但较元代的剧论,更接近于戏剧本身的重要问题。朱权之后,徐渭的《南词叙录》,李开先的《词谑》,何良俊的《曲论》,王世贞的《曲藻》,王骥德的《曲律》,徐复祚的《曲论》,凌蒙初的《谭曲杂札》,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和《远山堂剧品》,吕天成的《曲品》等等,虽然有偏重文词、音律,忽略舞台演出和显浅作为叙事艺术的特点,且论述零碎片断等缺点,但总地说来,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上更进一步把握了戏剧的艺术特征,有不少精彩见解。如,何良俊、王世贞、徐复祚等人关于《琵琶》、《拜月》孰优孰劣的着名争论,特别是关于戏剧语言的“本色”问题的不同见解,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徐渭的《南词叙录》和王骥德的《曲律》,是其中最出色的两部着作。《南词叙录》专论南戏,谈到南戏的源流、发展、声律、风格等一系列问题,其中他赞美民间戏剧“顺口可歌”的和谐的自然音律,批评文人作品过分讲究宫调、声韵,主张“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等等,都明显地高出于当时一般见识之上,对李渔的戏曲美学发生了重大影响。王骥德的《曲律》,洋洋数万言,从戏曲的起源,到词采、音律、宾白、科诨、结构等等一系列问题,作了比较全面的论述,虽然与舞台演出结合得不紧密,也很少论及表演艺术问题,但在李渔之前是最有系统性的一部着作。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王骥德为李渔建筑他的戏曲美学大厦搭好了脚手架。
总之,到李渔生活的清代初年,建立中国自己的完整的戏曲美学体系的条件已经成熟,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合适的历史人物来成此大业了。这时候,历史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这就是李渔。
余论:“性灵”小品的传统
在“鸟瞰李渔”的最后,我还想说明一点,即《闲情偶寄》是一部用生动活泼的小品形式、以轻松愉快的笔调写的艺术美学和生活美学着作。《闲情偶寄》的绝大部分文字,既可以作为理论文章来读,也可以作为情趣盎然的小品文来读,譬如,《种植部》中那些谈花木的文字,都是精美小品。
自明中叶以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起,到明晚期以公安三袁为代表的性灵派激情四射的年代,散文小品特别盛行。归有光推崇“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谣,悯时忧世之语”(《沈次谷先生诗序》)的文风,他的文章,即事抒情,细节刻绘生动,人情味儿极浓,平易亲切,生活化、个人化,反映自己日常生活状貌及趣味,渗透着温润可人的生活情调。他的名篇如《项脊轩志》、《先妣事略》、《思子亭记》、《女二二圹志》等,均“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王锡爵《归公墓志铭》)。三袁的散文、小品,自由随意,不拘一格,写景抒情,轻灵隽永,极为精妙。如袁宏道的《晚游六桥待月记》这样描述西湖景致:“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袁中道《游荷叶山记》写荷叶山晚景亦令人称绝:“俄而月色上衣,树影满地,纷纶参差,或织或帘,又写而规。至于密树深林,迥不受月,阴阴昏昏,望之若千里万里,窅不可测。划然放歌,山应谷答,宿鸟皆腾。”他们的小品文字,随情所至,任性而发,率直真切,自然本色,直抒胸臆,篇篇皆是真性情,正如明代陆云龙《叙袁中郎先生小品》中说:“率直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稍后于三袁的张岱,也有许多小品散文精品,风格特异,情思悠长,耐人寻味,如《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枭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描摹人情,状写景色,俱妙,只是透露着怀旧的淡淡哀伤。
小品可长可短。短者,如晚明性灵小品大家袁宏道的《初至西湖记》不过二百字:“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遍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李渔谈花木的小品,大都很短,有的只有百十字,如《闲情偶寄·种植部·木本第一·绣球》:“天工之巧,至开绣球一花而止矣。他种之巧,纯用天工,此则诈施人力,似肖尘世所为而为者。剪春罗、剪秋罗诸花亦然。天工于此,似非无意,盖曰:‘汝所能者,我亦能之;我所能者,汝实不能为也。’若是,则当再生一二蹴球之人,立于树上,则天工之斗巧者全矣。其不屑为此者,岂以物可肖,而人不足肖乎?”只有一百六十字。但小品短文的文字虽短味道不短。
小品文之长者,像袁中郎的《游盘山记》、《由水溪至水心崖记》、《华山记》及《华山后记》、《华山别记》,李渔的《梦饮黄鹤楼记》、《秦淮健儿传》、《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等等,则百千字不等,写景状物,细致入微,趣味盎然。
总之,小品形式自由,有人称其为“自由文体”,状物、抒情、言事、写景、咏史、论文、谈古、说今……无所不可。
学界许多人认为,“小品”一词,来自佛学,本指佛经的节本。《世说新语·文学四十三》:“殷中军(浩)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刘孝标注云:“《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可见,“小品”乃与“大品”相对而言,是篇幅详略、大小的区分。
李渔的小品文,正是明中、晚期以来小品文优秀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而且这种继承,自有其哲学思想和文学自身的脉络。大家知道,明代中晚期之王阳明、李贽、汤显祖、三袁等,在思想上富有反传统精神;在文学上也反传统。以袁氏三兄弟(袁宏道和他的哥哥袁宗道、弟弟袁中道)为代表的文学家,无视道学文统,不是像以往那样大讲“文以载道”,而是倡导“独抒性灵”,把“情”放在一个突出位置上来。袁氏稍前的李贽、汤显祖,袁氏稍后的“竟陵”诸人(钟惺、谭元春等),都是如此。受他们的影响,李渔思想也具有反传统精神,他在《论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一文中说到魏徵对唐太宗的辅佐时赞曰:“观其(指魏徵)‘愿为良臣,勿为忠臣’、‘乱民易化,治民难化’、‘天下未定,专取取才;天下既定,兼取取德’诸论,皆是开荒辟昧语,无一字经人道过,然俱有至理存焉。后人明知取是而强欲非之,不过依傍圣贤,袭取现成字句,到处攻人之短,凡有意同于圣贤而词别于经史者,即呼为叛道离经,不可取法。殊不知天下之名理无穷,圣贤之论述有限,若定要从圣贤口中说过,方是至理,须得生几千百个圣贤,将天下万事万物尽皆评论一过,使后世说话者如蒙童背书、梨园演戏,一字不差,始无可议之人矣。”这话拿到改革开放的今天,极富现实意义。在文学上,李渔也明确主张抒发性灵。在《论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中他赞扬唐太宗时说:“三代以后之人君,舍德勿论而专论其才与识,则未有出唐太宗之右者矣。观其论乐,论周秦修短,论弓矢建屋,无一不本人情。不合至理、不可垂训将来。盖人主能言治道者,无代不有,然皆本于《诗》《书》,得之闻见,皆言人所既言者也;若太宗之言,皆《诗》《书》所不载,闻见所未经,字字从性灵中发出,不但不与世俗雷同,亦且耻与《诗》《书》附合,真帝王中间出之才也!”在《论纲目书张良博浪之击与荆轲聂政之事一褒一贬》中说张良“既非激于人言,又非迫于时势,乃自性灵所发”。李渔为友人《覆瓿草》作序,称其诗“自抒性灵,不屑依傍门户”。李渔的散文,包括游记、序跋、人物传记、书信、疏、辩、引、赞、说、解、铭、券、誓词、露布,《闲情偶寄》,甚至包括史传中的许多文字等等,多与“性灵”小品的格调相近,任意而发,情趣盎然,不着意于“载道”,而努力于言事、抒情。不过,比起他的前辈,李渔多了一些“市井”气、“江湖”气,少了一些“雅”气、“文”气;多了一些圆滑、媚俗,少了一些狂狷、尖锐。之所以如此者,不是或主要不是个人性情所致,乃时代、社会使然。
当然,李渔和他的《闲情偶寄》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历史局限。其中个别地方发着封建腐朽的气味,有些东西不科学,有些东西已经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