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他们三个人怎么会聚在一道’”“那有什么奇怪?”吴寄萍淡淡地说,“小林同鲁辉扬本来是很接近的,我就看见过小林同鲁辉扬好几次在一道吃小馆子。”“你不晓得,萍姐,”罗兰说,“现在她们的关系已经变了。”于是罗兰把昨晚在花园中看见的新闻悄悄地告诉吴寄萍。寄萍也觉得十分有趣,抿着嘴向小林们望去。可巧林梦云偶然间转头闲瞧,不期和吴寄萍们的眼睛遇在一起,怔了一怔,随即脸一红,叫了起来。鲁辉扬和淑芬听见小林的叫声一齐抬头,也跟着叫了起来。双方面部快活地笑着,互相招着手,呼叫着,惹得旁边桌上的客人们都含笑地向两个桌上的六个青年来回打最。吴寄萍说道,“走,去看看他们吃的什么。”她随即带着黄梅和罗兰走了过去。
小林们忙着向她们让座,各人争着把自己的筷子用纸花擦净递给她们请她们吃菜。黄梅和罗兰都不客气地拣自己喜欢吃的吃了两口;吴寄萍因自己有肺病,不肯使用别人的筷子,又向堂倌另要一了一双来夹了两片猪肝填进嘴里。
“你们谁是东道?”吴寄萍放下筷子问道。
“我是东道,”小林回答说,“我同王淑芬到同学会去看陶先生,没碰着,可巧碰着鲁辉扬,就请他们一道来吃饭。”“你为什么要请客呀?”罗兰注视着小林的眼睛问道,嘴角和眼角含着深意的微笑。
“难道请客还一定要有什么理由么?”小林回答说,为躲避罗兰的眼睛,用手指头拢了拢垂在额上的蓬松短发。
“请客当然都有理由。比如萍姐今晚上请客,是为她同黄梅有将近十年没见面,所以才请黄梅吃饭,叫我作陪。你不请张三,不请李四,偏请了淑芬和鲁辉扬;早不请,晚不请,偏在今天请--这里边一定有个道理。”林梦云的脸颊一红,假装镇静地问道:“你说有什么道理?”“你们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呀?”“你要是胡说我就拧你的嘴!”小林抱住罗兰的脖子说,做出准备用手拧她的姿势。“平常我们在一块儿吃饭不知多少次,难道都有个理由么?你快说吧,说不出来我撕叉你!”寄萍恐怕罗兰说话没轻重,弄得林梦云和王淑芬下不来台,忙叫道:“兰,不要混入家,咱们的菜已经端上来了。”说毕,拉着黄梅就走。小林顺势把罗兰推了一把笑着说:
“滚吧,滚吧!小罗,我晚上捶死你!”“看咱们谁捶死谁!”罗兰说,“从此以后你变成一只孤雁,我反而有黄梅帮助,还能够怕你不成?”说了后,就得意地逃开了。
林梦云没听清“孤雁”两字,说:“别兴得过火,看黄梅跟我们谁一鼻孔出气!”王淑芬和鲁辉扬早就心里边感到不安,及听了罗兰最后这句话,越发像坐在刺猬的身上一样。他暗暗地望了她一眼,她也暗暗地望了他一眼,不期四日相遇,都红了脸孔,低下头去。林梦云本来还能够平心静气,经罗兰风言风语地一挑逗,态度上也不像以前自然。幸而她的本性平和,能够遇事忍耐,所以一分钟过去后义恢复常态,用筷子夹了一块鲜白的鱼肉送到王淑芬碟子里,说道:
“她们这一混,把咱们的菜也混凉了。”“等一会儿咱们也去混混她们。”鲁辉扬喃喃地说,瞟了小林一眼。
“咱们才不去混她们,”小林和王淑芬同时说,“咱们吃过饭快点回学校去。”那边桌子上,吴寄萍们一边吃着,一边小声地研究着小林为什么请她的情敌吃饭,但总是研究不出来什么道理。
“别再研究了,”黄梅说,“咱们何必‘看戏掉眼泪,白替古人操心’,还是谈一谈别的事吧。”她随即转过去向寄萍问道:
“你刚才说罗先生只说了半截,到底他为什么不来?”吴寄萍向周围望一眼,小声说:“为着你们讲习班的事情,他今晚上同杨琦合请一部分地方绅士,联络联络感情。”“是不是又有人在造谣言?”罗兰关心地问道。
“好像有吧,”吴寄萍藏头露尾地淡淡说道,“不过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在这个混蛋地方,有些人看见青年就头疼,看见别人救国就疑神疑鬼,这是不能免的。”“难道他们甘心作亡国奴吗?”黄梅愤愤地说,不觉声音稍大一点。吴寄萍忙给她使个眼色。她伸一下舌头,又笑着说道:“国家快亡了,有的人偏偏反对救亡,真叫人义气愤,又伤心!”吴寄萍笑了一下说:“地方上的事情非常复杂,将来叫你气愤的时候多着呢。”在她们正谈话时,小林已经会过账,同着王淑芬和鲁辉扬走过来向她们打个招呼,回头就走。她们又继续吃丁一会儿,也离开杏花村。罗兰要回家看看,要黄梅陪她一道。但黄梅最不愿意看见罗兰的父亲,也不愿碰见罗照,正在犹豫,吴寄萍在一旁说道:
“走,黄梅,跟我去谈谈,别陪罗兰了,让她自己回去吧。”黄梅高兴地同意了。她这次进城以前就听到别人谈吴寄萍的一些情况,使她对寄萍怀着同情和敬佩。今天见面之后,寄萍的不同于她所看见的一般女学生的高雅和稳重风度,在随便谈话时流露的知识修养,以及对她的出自真心的关怀,都给她很好印象。尤其她所听到的吴寄萍的不幸遭遇,也使她很想知道关于寄萍的更多情况。在走往妇救会的路上时,黄梅小声问道:
“萍姑,北平沦陷以后,你身上有病,又带着一个七八个月的小孩,是怎样逃出来的?”吴寄萍说:“你急什么!到我的屋里坐下谈嘛。”吴寄萍毕竟是有病的人,尽管她见了黄梅很高兴,也引起她少年生活中的许多美好回忆,但还是感到疲劳,感到两颊比平时更加发烧。她坐在床上,干咳几声,然后将身子靠在被子上,示意黄梅在她的对面椅子上坐下,然后吁口长气,微微地笑着说:
“看见你长成这么大的姑娘,我真高兴;又听明弟说你很能干,性格很刚强,跟一般女孩子不同,使我更加高兴。中国在这十年中的变化很大,我们身上的变化也很大。尤其在国难深重的年代,阶级形势的变化,中国青年人思想的变化,使你来到城里进了救亡工作讲习班,也使我们俩重新见面,发生了同志感情。你说我怎能不特别高兴?”“萍姑,你真好。希望你永远做我的老师。说实话,从前小的时候,我们和兰姑在一起玩耍,有时惹你恼了,你揪我的头发辫,有时骑在我的脖子上,也有时你打我一巴掌,还有时你狠狠地瞪我一眼,这一切都印在我的心里,使我不能忘记。
有几次我还瞪你一眼,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我噙着眼泪忍受,不敢骂你,不敢用石头砸你。大别山中闹苏维埃革命的那几年,我已经懂事了,联系到阶级斗争的道理,我认为这也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地主家的小姐和农民家的女儿之间永远没有平等,我根本不应该同你们一起玩耍。地主家的小姐永远要骑在农民家的女儿脖子上是出于阶级本性。要想改变这两个阶级的关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寄萍笑着问:“你现在还是原来的认识么?”“萍姑,当然不同了。要是我还是原来的认识,就不会坐在你的床前同你这样谈话了!”吴寄萍突然从床沿上坐起来,愉快地笑着说:“黄梅,你真好,说话真爽快!果然是时代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变了。
要不然,你不会坐在我的床前同我谈心,我也不会很想看见你,诚心实意地叮嘱兰妹把你拉来见我,请你吃馆子。如今看见你果然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性情又爽快耿直,将来准会在抗日救亡战线上做许多工作,你想不到我多么高兴!”“我见了萍姑,心里也十分高兴。希望萍姑好生养病,等抗战胜利以后,身子健康了,生活幸福了,小说也写成出版了,那多好呀!到那时,我会是你的忠实读者。萍姑,请你宽心。
我相信我的希望一定能够实现!”寄萍在微笑中含着泪花,心情怅惘地说道:“希望是希望,现实是现实,谁晓得我能不能活到抗战胜利以后?谁晓得我的小说能不能写成?谁晓得我能不能看见幸福生括?我的病是不会好的!”“萍姑,你为什么这样悲观?”“我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自由幸福是属于中国人民的,但不是属于我的。我但愿在自己的生命结束之前尽我力量做一点救亡工作。至于长篇小说,虽然在陆陆续续地写,但不一定能够写成。”“你为什么不相信你的病能够养好呢?”“我对自己的病心中清楚,不愿将实况告诉罗明兄妹,一则怕他们为我操心,二则怕他们将实话告诉我的母亲。害痨病是害怕劳累的,我从北平逃出来,在几次奔波中吃了苦,使我的病情加重了。”黄梅问道:“日军占领北平以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宋哲元的军队放弃了北平以后,日军没有马上人城。直到八月八号,日军才开进北平城,同时平津间铁路通车。我同罗明和一些同学趁着开始通车的那天,搭车逃往天津。那天,一列火车满满地坐着逃走的学生。陶春冰也是那一天逃出来的,同我们一个车厢。他这个二十几岁的人,留着胡子,穿一身蓝布大褂,不像是学生。火车很慢,每站都停。站上有日军持枪站岗。别人都不敢下车走动,只有陶春冰敢下车,摇着破扇子,在月台上来回走动。他的态度很沉着,站岗的日军看看他,也不盘问。”“日军为什么放北平的抗日学生逃走,不进行大逮捕和大屠杀?”“是的,当时我们在北平的抗日学生也有这种担心。宋哲元一退走,留下张自忠代理市长,北平成了一座空城,只有警察维持治安,日军随时可以进城。我同罗明,还有几个好同学,赶快从西城学生聚居的地方离开,搬到后海北边一条非常偏僻的小胡同。那时候日寇还妄想用一步步蚕食的办法灭亡中国,所以在军事之后,采取缓和的占领政策,不引起平津和华北人民的恐怖和仇恨,也避免激起全中国人民的愤怒抗日浪潮,出现中日大战。后来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中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所以去年十二月间占领南京时进行震惊世界的野蛮的大屠杀,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听说屠杀了足有三十万人。
日寇要血腥屠杀中国人,吓唬他们不敢再进行抗战。”“噢,怪道北平的学生都能够平安逃出!萍姑,你到了天津以后呢?”吴寄萍淡淡一笑,说:“你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呀!”她轻轻咳嗽几声,将痰吐进痰盂,又向痰盂中望了一眼,神色愁苦,回头说道:“黄梅,我累了,需要躺床上休息休息,今晚不再谈了。”黄梅很想知道吴寄萍如何从天津逃回开封,又怎样往延安找胡天长未曾见到,今年开春后又如何不得已将婴儿留在延安,带着日渐沉重的痨病回到家乡,然而今晚是不能问了。
她站起来说:
“萍姑,你该休息啦,我改日再来看你。”寄萍嘱咐说:“罗兰胆子小,光有家中小丫头送她她也害怕。你可以拐到罗宅,带兰妹一道回讲习班吧。”黄梅笑着点点头,替病人倒半杯开水放在桌上,然后依依不舍地点头告别,走出小屋,回身将门掩好,踏着朦胧的月色往罗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