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我的宝贝,我的乖乖,你的爸爸在哪儿?他在哪儿?”当吴寄萍低头伤心着往事的时候,罗兰早已把吴寄芸寄来的信仔细地读了一遍,仍旧折叠好装入信封,放进抽屉。又沉默了片刻工夫,吴寄萍听不到罗兰对这封信发表意见,就抬起头来说道:
“我以后绝不再托人打听胡的消息,也小再抱任何希望。
我自己心中比谁都明白,托人东打听,西打听,不过是想得到别人安慰,真也滑稽!”“你何必这样绝望’”罗兰说,“中国的战场是这样大,从长城以北到长江以南,准晓得他到哪个地方了?你天天焦急着得不到他的消息,他在战地里还不是同你一样焦急!”“假若他还活着,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给我?”“他怎么晓得你逃出了北平?”吴寄萍叹一口气,连连地咳嗽几声,走到门后去向痰盂中吐一口痰,又怯怯地向痰上看了一眼;看见没有红的,神色稍微地安静一点,重新坐下去苦笑一下,说道:
“不要再谈这没有意思的问题了,自已不知道哪一天死,还挂心着别人的死活!”她随即转向黄梅,问道:“你来讲习班学习,觉着生活怪新鲜吧?”黄梅点一下头:“我觉着很兴奋,很有意思。”“你将来出了讲习班打算参加什么工作?”“我还没想过,”黄梅天真地笑着说,“不过我什么工作都可以做,最好能够到前线去。”“好嘛。我要是身体没病,也早在前线了,谁高兴闷在此地!”“萍姐,我,你猜我打算怎样?”罗兰看着她的表姐问。
“你将来八成到后方上大学。”“屁!我才不到后方哩!”罗兰把小嘴噘了一噘,“你别隔门缝看扁吕洞宾,认为我不能够往前线去!”“我想你吃不了那种苦,”吴寄萍笑着解释说,“纵然暂时可以勉强,但不能够长久支持。那里是残酷的现实,不是你幻想的诗的境界。”罗兰说:“我就不爱听这样的话!苦是人吃的,既然别人能吃,我为什么就不能吃?”吴寄萍笑着说:“有一种植物是在旷野的烈日和狂风骤雨中生长起来的,冬天还会受到严霜摧残,飞雪寒冻。黄梅比你明白。黄梅,你说是么?”黄梅说:“萍姑说的,在乡下这一类植物最多。它们不怕烈日,不怕风雨,也不怕牛羊践踏,严霜大雪只能冻落它们的叶子,冻不死它们的根。我就爱这样的植物。”吴寄萍接着说:“另外有一种植物虽然能开美丽的鲜花,能发出醉人的芳香,但是它们是在温室中培养起来的……”罗兰打断表姐的话,说:“我现在不同你空口说空话。咱们骑毛驴儿看账本,走着瞧。平凡的生活我早就过厌了,你当我还想回学校读死书?”“我倒是满心满意地希望你改换生活,”吴寄萍接着说,“也不枉生在这伟大时代。”听了这话,罗兰高兴起来,忙拉着她的手说:“所以我希望你早点病好,我们一道出去,去得越远越好。”吴寄萍看见罗兰是这么天真,和黄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都抿着嘴笑了起来。随即她又想起来自己的不治之症,便陡然心中一酸,收敛了脸上的余笑,眉头一皱,感慨地长叹一声,把头垂下去轻轻地摇了几摇。停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喃喃地哽咽说:
“当伟大时代还没有来到的时候,我天天盼望着它的来到,如今它来了,我却……”她又深深地叹一口气,苦笑一下,用手绢沾了沾湿润的眼角。等感情稍微平静一点,她望着对面屋脊上的灿烂夕阳,像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
“我近来特别感觉生命的可爱,特别羡慕别人的健康。健康就可以多做事,使生活充实,为民族的救亡事业贡献力量,还能亲眼看见抗日战争的胜利。唉,我要能活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才好哩!黄梅,”她回头来看着黄梅说,“人有种种不同的死法,我都想过。以害病来说,最痛快的是脑充血,裁倒下去便不省人事,或者患恶性疟疾或狂症伤寒,烧得昏昏迷迷地死去;最痛苦的是害肺病,一天一天地向死神接近,毫无挽救,直到断气的一刻还心中清清楚楚。以被杀来说,最痛快的是在很紧张的战斗中被敌人一枪打死;最痛苦的是被逮捕去下在监里,束手无策地等着砍头。我现在就是命中注定明明白白地等着死,一分钟一分钟地挨延时候,感受着别人所不能了解的痛苦和悲哀。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咂一下嘴唇,又苦笑一下。
“你何必把自己的病看得这么严重?”黄梅解劝说,“应该把心放宽,少做工作,多休息,慢慢就会好的。”“你不懂,”吴寄萍有点儿兴奋起来,“我的病只有我自己明白,不可期望的奇迹我绝不期望,难道欺骗自己就可以起死回生不成?”“我并不是叫你欺骗自己;我是劝你多多休息。据说只要好好休养,有一点肺病是不碍事的。”“我不是这样看法。我觉得越是有肺病,越应该加倍工作,拼命工作。”“为什么要故意糟蹋身体?”罗兰反驳说。
“就因为我知道活不了多久,所以才应该一天当两天用;如果我再活一年,事实上我就算活了两年。”“只要心境放宽,”黄梅又劝道,“中国人害肺病的人非常多,常言道‘十人九肺’,不见得患了肺病就死。萍姑,只要把心放宽,好好养病,为什么就会死呀?”吴寄萍苦笑一下:“在目前科学昌明时代,像我这样的肺病当然是可能治好的,不过那要看害在什么人身上和什么环境。”“环境固然要紧,可是你自己……”不等黄梅说完,罗兰突然跳到吴寄萍的面前说道:
“萍姐,你这样糟蹋身体,假若你到快死的时候胡天长回来了呢?”这一句话说得吴寄萍低头去,半天没有做声,过后黯然一笑说:“傻丫头,哪有那么巧啊!”突然有两滴眼泪从睫毛一闪了下来,她赶快用手绢擦去。
黄梅和罗兰看见这种情形,不敢再劝,互相望一眼,心中都有点发酸,罗兰后悔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不好再劝寄萍,将嘴唇轻咬片刻,随后向黄梅小声说道:
“你不晓得萍姐真是把身体不当身体:她已经办了个妇女识字班,最近还要办失学儿童补习班,见天早起还要写长篇小说哩。”“什么长篇小说?”黄梅惊奇地问道。
“她不让我看;大概是写她自己的生活,里面还包含着‘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战开始以后的事情不写吗?什么题目呢?”“书名字还没有定。抗战以后的事情也写,据说要一直写到胡天长回来为止。”“那才有意思哩!”黄梅的话剐刚出口,只听院子里有人笑着叫道:“哈哈,我来做陪客来了!”这声音装得怪腔怪调的,把正在说话的两个女孩子都骇了一跳,和吴寄萍(她已经连二赶三地擦干眼泪)
同时向窗外望去。一望见那位叫着要做陪客的原来是罗明,她们都拍手笑了起来。罗兰和黄梅欢呼着迎接他,炅寄萍也笑着说道:
“快进来吧,就是等着你哩。”罗明走进屋来,罗兰笑着问道:“二哥,谁告你说俺们在萍姐这里7”“你们以为什么事情可以瞒住我吗?我只要掐指一算,连你们夜间做的什么梦都可以算得出来。”“又吹牛!”罗兰撇撇嘴说,“你一定是听张先生说的。萍姐没给你下请帖,你自己找来做陪客,不要鼻子!”“你二哥的鼻子长得很灵气呢,”寄萍说,“只要我有一点请人吃饭的动机,他就先闻到香味,风雨无阻,不早不晚地赶来,死皮赖脸地要做陪客。”“逢天阴下雨,”罗明说,“我情愿自备雨伞胶鞋,淋湿了衣裳与主人无涉。”罗明说得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吴寄萍因为笑得太猛,不免又捧着胸口咳嗽一阵。随后她用手心摸了摸发烧的两颊,向大家叫道:
“走吧,走吧,我们到杏花村去,别尽管闲扯淡了。”“萍姐,”罗明不十分相信地问,“你真是要请客吗?”吴寄萍回答说:“你要是不信你就走吧,我并不一定要拉人陪客。”“嘿!萍姐真的请客呢!”罗明像孩子般地叫道,随即又扭过头去看着他的妹妹和黄梅说:“你们真是应该感谢我--萍姐本来是无意请你们吃馆子,经我这一说,她才决心请了。”“谁说!”罗兰说,“萍姐前天就告我她要请黄梅吃顿饭,你还以为是你提醒的。哼,你托了俺们的福,还不感谢俺们呢。”“你别傻,不是我来提一提,萍姐真不会请你们吃馆子。
前天也是我向她提的!”罗兰急起来,向寄萍问道:“萍姐,你到底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请俺们?”“让你二哥瞎吹吧,看他蚂蚁戴眼镜,脸面倒不小!”罗兰一面嚷着,一面用指头在脸上画着羞罗明。吴寄萍催促道:
“走吧,走吧,再耽搁一会儿我就不请了。”他们一路说笑着出了妇救会,转到热闹的正街上。快要走到杏花村门口,罗明忽然站住说:“萍姐,我另外还有个约会,不能够敬陪末座了。”大家起初只以为他是说着玩的,都故意不理他,只管向馆子里边走去,后来回头一看,见他真的向左边扬长而去,才觉得奇怪起来。吴寄萍忙赶了上去,在背后叫道:
“明弟,你捣的什么鬼?”“我真是另有约会,”罗明站住脚步回过头来说,“决不骗你。刚才因为时间还不到,我顺便拐到你那里瞧瞧,并不是真要做陪客。”“你整天忙得跟火烧屁股一样,现在又有什么约会?”罗明走近来凑近她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她把头轻轻地点一点,说道:
“你赶快去吧,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黄梅和罗兰都不晓得什么缘故,暗暗诧异,但因为馆子门口乱哄哄的都是人,也不便询问,便一道走了进去。
她们选了一个干净桌子坐下,要了饭菜,开始用纸花擦着筷子、羹匙和醋碟。黄梅一面擦筷子一面问道:
“罗先生为什么跑掉呢?”吴寄萍笑而不答,却拿眼睛向旁边的桌上瞬着。罗兰也急着问道:
“真的,我二哥为什么不来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能随便说啊,”吴寄萍小声说道,“他和杨琦……”“等一等,等一等!”罗兰忽然小声叫起来,“你们瞧,他们三个在那个角落里坐着呢!”吴寄萍和黄梅向罗兰指示的地方望去,只见林梦云、王淑芬和鲁辉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黄梅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觉冲口而出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