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罗兰总是像有沉重的心事似的,特别爱好孤独,常常地默默凝思。在早晨你看见她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下午再看时便常常枕被零乱,分明是她白天一烦恼就蒙头睡觉,起来后又烦闷得无心收拾。有一天她睡过午觉醒来,屋里静悄悄地只有她一个人,虚掩着门,一道阳光从门缝间斜射进来。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想坐起来又似乎没有一把劲,于是连打了两个哈欠,伸个懒腰,揉去了眼角泪水,心绪茫然地在床上继续躺着,望着那一道黄澄澄的阳光出神。她起初只是无聊地闲看着无数的极细的灰星儿在阳光中不住地浮沉漂流,谁知看着看着,竟忽然想到了人生问题,觉得人生也不过像这些灰星儿一样,有无数的人不曾被阳光照临,又有无数的人生活在阳光之中。但是即使生活在阳光之中,也不免有点空幻。这阳光并不能永远照临,他本身没有一刻不在变换着位置和光的强弱,过不了多长时候就得从门缝消逝,跟着而来的是黄昏的暗影和悠悠的长夜;纵然明天阳光再来,但漂浮在阳光中的灰星儿却不知经过几次聚散,变化,新的一次一次地代替旧的,而旧的到底命运如何,是继续在空中漂泊呢还是沉沦下去,就不得知道。再者,这无数灰星儿当阳光照临时候,看起来十分的幸运,活跃,但仍然不停地忽聚忽散,忽南忽北,忽然沉落,忽然浮起,忽然被一丝微风惊扰,纷纷地滚人暗处。
不仅是人生如此,就连整个宇宙的变化说来,何尝不是一方面看来是实实在在,一方面不免有点儿空幻?所谓星云,和无数的灰星儿比起来,不也是很相像么?至于人与人的关系,一切爱情,友谊,同志,家庭,也无不是在捉摸不定中不住变化。生活好像做着一场梦,将来梦醒时,回头一想,不过多增一点儿怅惘和空虚之感。想到这里,罗兰心乱如麻,不觉轻轻地叹口长气。
过了一会儿,她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出了半天神,才穿上鞋跳下床去。把被子随便一叠,往床头上边一撩,然后把房门打开,端着脸盆往厨房走去舀水。经过教室前边,她看见黄梅和林梦云正同着一群男同学在一起高谈阔论,她没有向她们打招呼,她们也没有注意到她。她端着水回到寝室,洗漱毕,偷偷地打开床下放着的手提皮箱,拿出来上等的香粉抹在手心,赶忙把香粉盒放回原处。坐在桌边,对着镜子,生怕别人看见,连二赶三地把香粉搽在脸上。搽过之后,怕露痕迹,她又用于毛巾仔细地擦去粉多的地方,使粉色同肉色分不出来。然后,她又向手心中滴一珠清水,将余留的香粉溶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搓了一阵。她久久地欣赏着镜中的美丽面孔和匀称的上身,微微突出的少女胸部和两只柔软白嫩的小手,好像欣赏一件名家的雕塑或绘画,感到一种十分满足的快乐。但继续欣赏下去,她不由得云天雾地的幻想起来:一会儿她想象着将来会发生的恋爱生活充满着幸福和神秘,一会儿叉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传奇故事中的薄命才女,经历着曲曲折折的不幸遭遇。因此,她忽然一阵脸颊飞红,呼吸短促,心头狂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但是禁不住还是胡思乱想。她这样对着镜子,出神了很久一阵,才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慌忙推开镜子,站起身来。
“小罗,”林梦云在窗外叫道,“已经上课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铃声?”刚才曾经从她的窗子外摇过两遍铃,不过铃声都像是在辽远的旷野中响着一样,她不曾感觉到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听过后也就忘了。如今被小林一叫,她恍然想起,赶忙寻找铅笔和笔记本子,并且掩饰说:“我以为杨先生出去,呢。”说着就跑出寝室,随林梦云一道往教室走去。
杨琦和罗兰的哥哥罗明是大学同学,且系孩提之交,感情极好。他多才多艺,尤其对文艺的天分和兴趣都很高,除经常画画外,偶然也写一首诗或一篇小说在报上发表。近一个月来,罗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地觉得他可敬可爱,连一点细微的动作都比别人多带有几分意味。她看见所有的男先生和男同学总觉得顺眼的很少,即便是她认为大体上顺眼的,也不免有一些使她不能够满意之处;只有杨琦在她的眼睛里是一个找不到缺点的人;即便有一二缺点,不是微小得无足挂齿,便是因有这微小的缺点更增加他的可爱。一天不见杨琦,她觉得生活中像缺少了什么似的;见了杨琦,她又尽可能地躲避着他的眼光,故意装做一种十分疏远的冷淡神气。她常常生出许多幻想,近来特别爱幻想着神秘的恋爱生活,充满了诗的场面。而每次幻想时候,她都把杨琦想象成她自己的恋爱对象,把全部爱情都灌注到这个影子上面,仿佛她同他真是在恋爱一样。好像杨琦就是西洋童话故事中的英俊王子,而她就是忠贞不二的公主。可是杨琦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被罗兰爱着,一向只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对她的学习特别关心罢了。
当罗兰随着林梦云走进教室时,杨琦已经站在讲台上,摊开他的讲授大纲了。他看见林梦云和罗兰进来时把话停一停,含笑地看着她们坐定之后,才开始讲课。他这一堂课讲的是怎样做宣传工作,讲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起初罗兰低着头专心听讲,一面听一面记着笔记,后来她觉得杨琦不时地拿眼睛看她,她的心就不能专一起来。她不敢看杨琦的眼睛,但又忍不住渴望想看他一眼,每每趁着自己抬头或转脸时候,或趁同学们发问或发笑时候,她禁不住向他的脸上偷瞟一眼。
倘若偶然和杨琦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便立刻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心中又害怕又荡漾着幸福滋味。她不能安心地记笔记,甚至连杨琦在讲些什么,同学们问什么问题,为什么忽然发笑,她一概没有留心。杨琦在讲课时爱说“所以”,这差不多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所以”一下。罗兰虽然不能专心一意地听他讲课,却从不曾打耳膜上滑掉过一个“所以”,这一个词儿对她特别有趣,也特别容易钻人脑子。每逢杨琦在讲台上无意中说出来一个“所以”,她就像有意又像无意地记一个“所以”在笔记本上;当没有“所以”出现时候,她就在本子上画着图画。罗兰有一种天生的绘画才能,虽然她没有学过绘画,但只要高兴,她可以三笔五笔画出来一个人的头部,轮廓和神气差不离儿。她现在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随手胡画,画满了大半页,不提防被旁边坐的小林看见,对着她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骇了一跳,向小林望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笔记本子,发现自己在本子上画了许多双姿势不同的穿着皮鞋的脚。罗兰的脸一红,勉强对小林笑了一下,立刻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纸蛋儿,抛到地上。但又怕别人拾去,忙又弯下腰捡了起来,装进口袋,从地上捡起纸蛋儿时候,顺便偷偷地向杨琦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杨琦注意到她的举动,她心中一虚,以为杨琦什么都看清楚了,立时羞得连脖子也红了起来,心口通通地跳个不住。
下课时候,罗兰巴不得抢在头里,一步就逃出教室。但一见杨琦匆匆地下了讲台向门口走去,她只好索性慢走,免得和杨琦碰在一起。谁知杨琦走到门口时候,许多同学把他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地方上新近发生的问题。本来没有什么可问的同学们因爱听杨琦说话,也围上来凑热闹,把教室门口拥挤得水泄不通。罗兰挽着黄梅的一只胳膊站在外边。黄梅每次要用力往人群的中心挤去,都被她用力拖住。等杨琦走掉以后,黄梅埋怨她说:
“要不是你拖着我,我也好挤进去问一个问题。”“唏,天天见面,有什么问题可问?”黄梅把眼皮眨了眨,笑着说:“是的,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问题,不问也可以。”她们一同走进女生的宿舍院里,林梦云从后边赶了上来,扑在她俩的肩膀头上叫道:
“小罗,我要告诉杨先生说,你在堂上不用心听讲,只记他的‘所以’,画他的脚……”“讨厌,”罗兰的脸一红,回头来照小林的身上打了一拳,“你再多嘴我就永远不理你!”“那么你们都看看我画的这一张好不好。”小林兴致勃勃地跳到黄梅和罗兰前边,摊开自己的笔记本子说:“我看见小罗画杨先生的脚,我就画他的头,你们看我画的像不像?”黄梅和罗兰看了后都说不像,急得林梦云用铅笔指着杨琦的头发问道:
“这一点也不像吗?”“头发倒有点像,”黄梅把笔记本拿在手里端详着说,“只是别处都不像,眼睛倒像你自己的。”“她怎么能画像呢?”罗兰说,“你想,她画杨先生的时候不晓得在想着谁个,怎么能画像?”林梦云装做没有听懂她的话,要过去笔记本,孩子气地笑着跑进寝室。黄梅因为张茵叫她,就跟着张茵一道往花园走去,把罗兰一个人留在宿舍院中的芭蕉旁边。罗兰孤孤零零的没个伴儿,觉得十分无聊,不愿找人谈话,也不愿走进寝室,心绪茫然地站立在芭蕉前,望着巨大的绿叶出神。第二堂的铃声响的时候,她知道张克非这一堂因事请了假,所以她一动也没有动,继续对着芭蕉出神。听见林梦云在寝室里小声唱着《松花江上》,她心中越发增加了说不出来的凄凉滋味,仿佛预感到她自己将来也不免要失去家乡,含悲忍苦地一年年在天涯流浪漂泊。她一边听一边幻想,一边无端地伤感起来。
忽然,她咂一下嘴唇,吁一口气,随即用左手捧起一片芭蕉叶,在上面写一首小诗;刚写了一句,忽然后悔,赶忙用铅笔涂掉。
虽然她把芭蕉叶上的句子涂掉,却在肚子里继续完成这一首偶感之作。背诵了几遍之后,她默默地走回屋去,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把这首小诗记下:
你知道么?
我有一句话,也许仅仅是一个字深深地藏在心底,尝试了一千次,没有勇气告诉你。
我决定让这句话,沤烂在我的心里;等我死了,同我一起化成泥。
罗兰将小诗写出来之后,发现句子还缺乏锤炼,又改了几个字。过一刻又看了看,越发地觉得通篇都不满意,而且她害怕偶然被别人看见,泄露了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感情,于是她突然把那一页扯了下来,撕得粉碎,抛到桌下。但是她低头看了看桌下的干净地上忽然多了一些碎纸片,怕引起别人注意,又赶快用条帚扫到门后。林梦云注意到罗兰的情况,但没做声,她只是有点儿吃惊地向小罗望一眼,继续埋下头去,细心地抄写新歌曲。抄着抄着,偶尔小声地唱出声来。
罗兰从来不记日记,偶尔有什么感触时就在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写下几句,也许是一首小诗,也许是一段散文。这个小本子封面上题着“烟云录”三个字,从不肯让人翻看。如今好端端一个小本子因为她无情无绪,撕去一页,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拿着小本子在桌上轻轻地拍了拍,慢吞吞地弯下身去放进床下边的小箱里。
她拿起来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了几页,书从她的手里落了下去。坐起来伏在桌上,面前摊开一叠白信纸,握着笔想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把笔和信纸放回原处。她用一只手支着腮巴,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一株海棠,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像一个大理石雕像似的,只有鬓角边几根柔细头发偶然飘动。
当罗兰正对着窗外的海棠出神的时候,那个叫做陈维珍的女同学拿了一把鲜花跑进屋来,向她叫道:
“罗兰姐,我给你采了一把鲜花,你看多好看!你那瓶里的花儿早就败了,我替你换上好不好?”陈维珍说着就要去把瓶里的残花拔掉,罗兰照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一下,笑着说:
“慢一点儿,别冒冒失失的,小心把瓶里水洒到桌上!”跟着又问道:“维珍,你从哪儿采来这些野花?”“咱们学校后门外不是有一片空地吗?”陈维珍快活地说,“那儿有许多野花,自来就没人注意。刚才我看见杨先生一个人拿本书在空地上散步,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我跑去闲看看,看见了许多野花开得真好看,便采了一把回来。这几朵映山红是杨先生替我采的,你看,足映山红呢。”“你为什么自己不要?”“我没有瓶子。再说,我也懒得天天换水,不如送给你好。”陈维珍嘻嘻地笑着,拿着花瓶说:“好吧,人情要做做到底,我替你换瓶水去。”“多谢你。明天我给你买糖吃。”等陈维珍拿着花瓶和拔掉的一把残花跑出寝室,罗兰微微地笑着把这一把新采的野花放在鼻尖闻了一阵。当一朵映山红挨着嘴唇时候,她想到是杨琦亲手采的,不觉心中一动,脸颊一红,立刻把花朵从鼻尖和嘴唇边拿开。随后她转过头去,向林梦云问道:
“小林,你看这一束花儿好不好?”“我刚才已经坐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林梦云抬起头来温柔地笑着说,“你以为我还没有看见呢。”“你看很好看吧?”“很好看。你爱哪一种颜色的?”“我爱--”罗兰忍一下,终于说道:“我爱红色的,像火一样地燃烧。”“你说话跟作诗一样……”罗兰赶忙截住她:“那么你喜欢哪一种颜色呢?”“我喜欢那种白的和黄的,不,红的也好,我全都喜欢。”“屁!”罗兰把嘴一撇,笑了起来。一会儿,她又感慨地说道:“这些花儿,虽然很鲜艳好看,可惜不能长开。”正说着,陈维珍兴致勃勃地拿着花瓶跑进屋来。罗兰把花枝插好,把花瓶放在原处,欣赏了一会儿,拉着陈维珍的手说道:
“等这一把花儿开残时你再给我采一把好不好?”“当然可以,不过,你拿什么回报我呀?”“我说过给你买糖吃。”“不稀罕,”陈维珍扭一下身子说,“你另外想一想我需要什么。”“好,让我想一想。”罗兰想了一下,自己未开言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陈维珍的耳朵咕哝几句,陈维珍没有听完就两颊飞红,骂了一声“混蛋”,照她的大腿上打了一拳,从寝室中逃了出去。
罗兰向窗外叫道:“陈维珍你别跑,我同你说一句正经话,快回来!”陈维珍一面跑一面回答说:“我没有听见。你说给我的坏话都算说给你自己的。”“你对着她的耳朵说的什么话?”林梦云间道。
“你猜猜?”“反正不是好话,俺不猜。”林梦云咬着嘴唇,微微笑着,低下头继续抄写。罗兰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为什么满心喜悦,只想同人说话,只想笑。她看林梦云没工夫同她闲扯,便只好看着花含笑不语,她的嘴唇像一朵春雨后迎着晓日似开未开的玫魂花蕾。停会儿,她把花儿又闻了闻,把洒在桌上的水珠擦干净,又坐下去对着那一枝杜鹃花想着心事。
从教务处的前边传过来一阵同学们的欢快的叫嚷声,把罗兰从沉思中惊醒。她回过头去向林梦云望了一眼,见小林也已经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倾听着从教务处传来的叫嚷和笑声。她们还没有听出来是什么事情,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匆匆跑来,随即看见黄梅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新制服跳进了寝室。
“你们看,你们看,”黄梅笑着说,“我像一个军官不像?像一个政工队员不像?我这制服穿上合适不合适?”林梦云和罗兰没有回答,都跳起来抓住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