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的制服呢?俺们的制服呢?”黄梅叫道:“见鬼!你们的制服你们自己不去拿,还等着丫环仆女们送来不成?”“哎,俺也去拿俺的制服!”小林叫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小林!小林!”罗兰赶到门口叫着,“把我的也带回来!”黄梅在房里一边照镜子,一边急急地问罗兰:“快看我的制服合适吗?合适吗?”另外三个女孩子--张茵、王淑芬和陈维珍--都带着各自的制服从教务处跑回来,在隔壁的房间里嚷着,笑着,试着新衣。
为什么姑娘们拿到草绿色的新制服会这样高兴呢?我们要从时代的思想变化看姑娘们的服饰风尚变化。
在三十年代的北方和内地,女学生一般风气是崇尚朴素,春秋和夏季穿旗袍,颜色比较素雅。素雅的花旗袍虽然也流行,但是在北平和内地女学生中,最一般的是安安蓝或阴丹士林洋布旗袍。也流行黑绸长裙,上穿浅色短褂。经历了一二·九运动和双十二事变以后,北平学生的思想向左转,一部分女学生的夏衣开始流行工装,即上穿白色长袖衬衫,下穿蓝色的工人劳动长裤,胸前有口袋。当然,穿旗袍和长裙的仍占大多数。到了抗战初期,风气又变。全国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和全民抗战,数不清的宣传队、演剧队和政工队,适应抗战的需要出现了,队员们一律穿草绿军服,又名制服。各地方群众性的救亡组织,在这种时代风气中,男女青年们都换上草绿制服了。当然,在地方群众性的救亡组织中,女青年穿旗袍和长裙的还不少,但是穿制服成为时髦了。由于这种新的时代风气,所以罗明们办的抗战工作讲习班也决定改穿制服了。做新制服的钱都是师生们各人自己出,只有黄梅的制服费由罗明代出。师生们第一次拿到像军服一样的草绿制服,都感到新鲜和高兴。尤其女同学,开始不再穿传统的旗袍和裙子,像男青年一样改穿军服,最为兴奋。
住在隔壁寝室的姑娘们换好制服以后,一起跑到黄梅们这边寝室,同时林梦云也抱着新制服从教务处回来了。于是六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你拉我碰,嘻嘻哈哈,咭咭呱呱,从没有这样快活。大家闹了一阵,陈维珍拉着王淑芬往教务处跑去;张茵忙着帮小林换上制服,又来到黄梅身边,向她身上左右前后端详一遍,不觉大笑起来。
黄梅说道:“笑什么?笑什么?好同志,好茵姐,快替我拉一拉衣服后襟。你看,我的制服好像是不很合适,妈妈的真气人!”“你为什么不把里边的长衣服脱掉?”张茵强抑制着笑声问道。
“啊?”黄梅怔了一下,自己也笑起来:“妈妈的,怪道我觉得不合适,原来蓝旗袍忘记脱下来,还在里边掖着呢!”她一边笑着一边解制服扣子。林梦云望着她说道:
“看你急的,别把制服扣子都扯掉了!”黄梅匆匆忙忙地把制服脱下,脱掉掖在里边的安安蓝旧旗袍,重新把制服穿上,向镜子里望一眼,顾不得再问合适不合适,拉着张茵就往外跑。张茵笑着骂道:
“外边没有爱人等着你,小心一跟头把门牙磕掉!”“黄梅真是。”林梦云望着黄梅和张茵的背影说,“穿上军装就高兴得跟得了荆州一样!”罗兰接着说:“她呀,好像是一个小伙子,不像是姑娘性格。将来真打起游击来,那时她才不知道怎样高兴哩!”林梦云看见罗兰仍旧穿着花旗袍,感到很奇怪,问道:
“小罗,你怎么不穿上试一试?”“我刚才比了比,还合适。”“快穿上,”小林催促说,“穿上,咱们也往教务处去瞧瞧。”罗兰说:“我不穿。走,咱们去瞧瞧黄梅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穿?大家都穿起来不是怪好玩儿的?”“怕麻烦。等我高兴的时候我自然穿了。”“那么我也不穿了,”林梦云犹豫说,“穿上新制服出去,那些男同学看见又要拍手哩。”“吓!黄梅和张茵都不怕,你怕什么?”“不是怕,我不爱同他们打打闹闹。”林梦云果然把制服脱了下来,换上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用手把头发拢一拢,拉着罗兰往教务处走去。谁知同学们已经从教务处门口散了。林梦云和罗兰在教务处门口找不到黄梅和张茵们,又厮跟着往别处找去,终于在运动场上找到她们了。
黄梅和张茵正同三个男同学站在秋千架旁边抬杠。男同学们故意说女人不能够打游击,上火线,只应留在后方工作,最好是下厨房,养小孩,把黄梅和张茵气得只骂他们是封建余孽和法西斯反动思想,吵嚷得脸红脖子粗的。陈维珍毕竟岁数小,不管男同学们怎样故意地说出侮辱女性的反动理论,她只一心一意地打着秋千。王淑芬懒洋洋地看着陈维珍打秋千,仿佛没有听见有人在旁边抬杠似的,脸孔上带着困倦和漠然的表情。一看见林梦云和罗兰走来,黄梅觉得又多了两个帮手,越发地兴奋起来。秋千架边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说话声音,那三个男同学和张茵反而望着她嘻嘻笑着,插不上嘴来。
正抬杠间,那位叫做鲁辉扬的男同学忽然从篮球场上把篮球猛力地投了过来,恰恰打在小林的腿上,几乎把她打个前栽。罗兰一看是鲁辉扬打来的,首先拍着手笑了起来。旁边的三个男同学也跟着拍起手来,并且有一个还笑着说道:“打得巧,打得巧。”王淑芬向鲁辉扬看一眼,叉回头来望着小林笑了一下,笑里边别有深意,好像说:“哼,在我面前捣的什么鬼呀!”林梦云满脸通红,抬起头向鲁辉扬说:
“鲁辉扬!你真讨厌!”鲁辉扬本来想把篮球往秋千架边一投,把大家叫过来一块儿玩,没想到会打在小林的腿上,偏偏又遇着王淑芬在旁边站着,使他加倍的不好意思。他忙走过来向小林赔着笑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无意……”一句话没有说完,黄梅已经拾起球来向面前正在笑的一位男同学的胸口打去。只听咚的一声,球又从那位男同学的胸脯上碰回来,在她的新制服上留下了一片浮灰。那位男同学向黄梅叫道:
“小黄,你为什么打我?疯了么?”黄梅说:“你们都看小林好欺负,我就爱打抱不平!”“你为什么不敢向鲁辉扬打去?”“反正你们男同学都是一鼻孔出气,不管打谁都一样。”男同学和女同学都笑了起来。张茵指着被打的男同学说道:
“刚才小林挨了一球,你连声说‘打得巧’,这一回打得巧不巧?”“这不算巧,”被打的男同学回答说,“因为离得太近。”“好,我就离远一点儿。”黄梅又抬起球来,向后跳了几步,回头说:“你要我打你的头呢还是打你的身子?”“打身子!”男同学回答说,反而感到十分快活,情愿挨打。
黄梅用力地把篮球投过来,却被那个男同学用右手轻轻一接,挽在怀里,又一转身传给鲁辉扬,于是三个男同学和鲁辉扬都笑着跑到篮球场里。张茵、黄梅、小林和罗兰,看陈维珍打会儿秋千,也来到篮球场边。黄梅和张茵遇着机会时抓住球投一投,有时男同学们也把球传给她们。林梦云刚才被鲁辉扬误打了一球,经男同学们拍手一笑,特别是王淑芬对她的讽剌神气,弄得她一肚子说不出的烦恼。但一则怕使鲁辉扬脸上难堪,二则怕别人背后说三话四,她只好站在球场边微微笑着,看别人打球玩耍。如果球滚到她的跟前,或同学们特意把球传给她,她就弯下腰去,从地上把球拾起来,递给张茵或黄梅。有时她拾起球来,迟疑一阵,忽然咬着嘴唇,用力一抛,但因为她腰软手软,又忍不住笑,只能抛三四丈远,比头顶高不了多少。黄梅和张茵看着她投球就嗤嗤笑着,不然就故意地逗她发笑。有一次她刚刚要把球向外抛,因为自己一笑,手一松,球从手里落到地上,滚到张茵的脚背上边。
“小林,”黄梅学着小林的姿势说道,“你一定是吃豆腐长大的,不然为什么那么白胖、那么软呢?”“她的骨头是棉花做的,”张茵纠正说,“不信,你摸一摸她的胳膊跟手指头。”林梦云满脸鲜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似的,笑着说:“你们就会拿着我开心,有胆量为什么不惹小罗呢?”“小罗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张茵望着罗兰说,“看着好看,闻着喷香,就是不敢用手去摸。”“讨厌!我什么也不是!”罗兰似恼非恼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嘴一咕啷,低着头迅速走开。张茵、黄梅、林梦云三个女孩子都怔了一下,互相交换一个微笑,拿眼睛送着罗兰的背影出了角门。
“糟糕,”林梦云伸一下舌头,小声说,“小罗生气了。”罗兰一路走回来没有抬头,也没同任何人打个招呼。她心下本来就有着无名烦恼,并不是因听了张茵的话而忽然生气。不过她常常爱借一个很小的因由装模做样,让别人认为她是生了气,当场使别人不免长脸,事后使别人抚慰她或向她道歉,这样才心中舒服。如今表面上她一气而走,实际心里边却没有一点气,反觉得愉快和轻松。
走进寝室,一眼看见新制服在床上抛着,心中一动,拿起来在身上比了一比。正在决定穿与不穿,忽然有人在门框上扣了两下,罗兰一回头,看见杨琦一个人走迸屋来,不觉脸一红,心头卜卜地跳了几下。杨琦走到她的桌边,笑着问道:
“小罗,我来得不凑巧,你现在要换衣服吗?”“不换,”罗兰转过身来说,“我只是比一比。”她也不让杨琦坐下,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地坐了下去。
“穿上制服就成了一个女战士,”杨琦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等到需要时候,咱们一道打游击去。”罗兰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话,只勉强笑了一下,避开杨琦的眼睛低下头去。
“你愿不愿将来跟俺们一道打游击?有点儿舍不得家庭吧?”“不……”“怕不怕吃苦?”“不怕。”罗兰心里边七上八下,一方面盘算着杨琦来找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又责备着自己不应该低着头不敢看他,使他觉察到她的态度和平常不同。“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她心里命令自己说,“像从前一样才好。”但是她心中虽然清清楚楚,身子却不能够听从她自己的指挥。她的四肢好像喝醉酒又好像受了惊骇似的,没一把劲儿。她的眼睛在燃烧,两颊在燃烧,头重得抬不起来。“真糟糕,”她心里想,“我要露出马脚了!”过了片刻,她下了很大决心,用了很大力气,猛然把头抬起来,向杨琦望了一眼。幸而杨琦并没有盯着眼睛看她,倒是对她的神态无所感觉似地,在欣赏着瓶中的杜鹃花。于是她的心情稍稍地安静一点,呼吸也感到松和了。
“是陈维珍替我采的。”罗兰喃喃地说。
“杜鹃花是我采的,”杨琦回头来看着她说,“你应该感谢我才是。”“我……”罗兰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半吞半吐地小声说:
“我不晓得是你采的。”她不敢再看杨琦,也不敢再低下头去,心绪有点慌乱,拿眼睛对着花儿,但一只手又不自觉地从桌上拿起来一张旧报纸。“我为什么要向他提到花儿呢?”她心中后悔说,“这不是故意要他猜透我的心思么?我真是糊涂得要死!”杨琦自小儿与罗宅有“通家”之谊,同罗兰兄妹同学,又常在一道玩耍,却从来没遇到像今天这种情形。他看见罗兰的态度变得很奇怪,已猜出了一点儿,感情不免暗暗地有些激动,感到自己的态度也变得很不自然。为着结束两人间这种窘态,他赶忙提高了声音说道:
“小罗,我刚才遇着你表姐,她说清明节要请我们去吃饭。
黄梅、张茵,还有小林,都请你通知一声。”“嗯。”罗兰停了片刻,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请吃饭?”“一则给她自己做生,二则陶春冰要走,大家都想在一块儿快活快活。”“我记得她的生日是秋天……”罗兰沉吟一下,突然想起来,说道:“啊,一定是胡天长的生日,哪里是她自己的生日!”“真的吗?哈哈哈……那才有趣!”“我好像听她说过,胡的生日在旧历三月初间。”“不管是谁的生日,反正咱们到时候去吃一顿再说。见黄梅她们时你记清说一声,别忘了。”杨琦被罗兰的美貌和神情弄得心中慌乱,他竭力镇静着自己,对着罗兰把话说完,连二赶三地逃出了女生寝室。
罗兰没有站起来送他,听着他的脚步声远了以后,才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茫然望着窗外,揉了揉燃烧得微微发酸的眼睛,又用双手握一阵滚热的脸颊。“他刚才一定看见我的脸红了,”她忽然想道,“一定还听见我的心跳,多难为情!”越想越惭愧,越后悔,越恼恨自己,不觉用手掌在桌面上轻轻一拍,唉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安慰着自己说:“他不会看透我的心中有什么苦恼的事情,大概也没有注意我的态度上跟平常不大一样。”这样想着的时候,虽然她心上稍微轻松起来,但仍不免发痴发呆地凝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默默出神,听着从远处传来杨琦的说话声音。
无聊中偶然向床上望了一眼,她伸手把刚才抛在床上的新制服重拿起来。她再一次比一比样式,看一看针线,品一品钮扣,觉得还算是大致叫她满意,想要试穿的心思顿然间旺盛起来。但乍然换上和军人穿的一样的衣服,虽然很新鲜、很时髦,在她总感到不好意思。叉迟迟延延地停了会儿,听一听女同学们都没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才像做贼似地,急急忙忙地解开了花旗袍,先把新裤子蹬在腿上。一丝春风恰在这时候从院中芭蕉叶和海棠枝上飒飒吹过,吓得她胡乱地把裤腰一提,立刻掖好旗袍,面朝里俯在桌上,半天不敢再出股气儿。等晓得这不过只是一阵风声,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为着小心起见,她蹑手蹑脚地走去把房门掩上,然后回身来扣好裤扣,脱下旗袍,又匆匆地把上身制服穿好。不敢迎着窗子站,便把镜子换个方向,自己躲在门后,对着镜子扣好风纪扣,拉展袖子和衣襟。制服很合适,她心中十分高兴。虽然裤腰扣得挺紧,而且只试一试就要脱下,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把预先买的皮带从抽屉里拿了出来,穿在裤腰上,束得紧紧的。然后,挺超胸膛,垂下双手,从领子和肩膀欣赏起,一直到脚背,又转过半个身子从镜子里欣赏脊梁。通身上下欣赏了一遍,她觉得好像还欠缺点什么,往床上一看,原来是帽子忘了。她赶忙到床边把帽子取来,对着镜子戴在头上,又把头发拢到耳后。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她模仿着军人姿势把两腿并拢,对着镜子行了一个举手礼,惹得她自己禁不住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靠着门后的墙壁,很久地对着镜子,沉入到汪洋无边的幻想里。她看见四面望不尽的是荒山,夕阳照着红叶,秋风吹着衰草,偶尔从远处传过来断续枪声。一行人马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进,有人沉默地想着心思,有人--她觉得是小林,在马上低声地唱着歌。她自己骑着一匹白马,杨琦骑着一匹红马,白马头紧挨着红马尾巴。杨琦时常忍不住回头看她,她穿着军服,腰里插着手枪,挂着图囊,图囊里一幅地图,一卷诗,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子。她好像在想着什么,眼睛嘹望着远方,远方的山头连着青天,青天边抹着白云,白云又慢慢地变成紫霞。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前忽然展开了一片平原,无边的雪的平原,雪上闪耀着早晨的阳光,蒸腾着淡淡的乳色轻烟。她和杨琦骑着马,前前后后还有许多骑马的同志,像一阵风似地向前跑去……
“游击生活是多么的富于诗意啊!”她在马上叹息着,聪慧的眼睛里似乎有激动的泪。她在心中说:
“真是千年不遇的伟大时代,英雄史诗的时代!”在她,常常在幻想中把残酷的战地生活变成了浪漫主义的抒情诗,用想象代替了现实,使自己在幻想中打发掉许多时间。但是她的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同杨琦联系起来,只供她自己陶醉,从不对别人流露,连在小本子《烟云录》上也不留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