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家总要千干净净的,你看你这手上染的蓝墨水也不洗净!”黄梅顽皮地笑着说:“这两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管他娘的。”“看说话多粗鲁!女孩子家怎么这样村?亏你还是个读书学生!”“嘻嘻嘻嘻……”看见女儿在自己面前还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母亲装做谴责的样子噘一下嘴,跟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详细地打听黄梅在学校中的生活情形,黄梅都一一地告诉母亲,又把吴寄萍约去吃午饭的事情也说了出来。母亲见女儿既然生活得很好,又显然比住在舅舅家的时候胖了一点,自然是十分高兴。她快活地推着黄梅说:
“啊,快去吧,别叫人家等得焦急。见你吴表姑时替我带个好,就说我下次再进城时一定去瞧看她。”“那么你下午一定要走?”“一定走。你吃毕饭来一趟,让我临走时再看你一眼。”黄梅刚要走时,春喜拿着一束鲜花从里边跑了出来,托她把花子带给罗兰。
“这是小姑叫我在后院采的,”春喜说,“她要送给吴表姑当做礼物。”吴寄萍现在已经不住在妇救会中,两天前搬到一座清净的院落里来,同妇救会在一条街上,相离不过有二十丈远。这院落本是住一个不重要的闲散机关,最近这机关撤销了,由妇救会借来办了个战时失学儿童补习班,尚未开课。儿童补习班归吴寄萍负责指导筹备,所以她早几天就搬了过来。今天她特意在杏花村订了一桌酒席,明的是为自己做生和为陶春冰饯行,实际却别有缘故,已为罗兰猜出,但是她秘密着不肯告人。
黄梅一来,客人们算是齐了。大家一起去杏花村饭庄,占了一个单间雅座。男客有罗明、杨琦、张克非和陶春冰。女客方面,除张茵、罗兰、林梦云和黄梅以外,还有在妇救会工作的两位同志:一个叫冯永青,有二十五岁以上,大家都叫她“大蛆”;一个叫韩秋桐,二十一岁,极其恬静温柔,看外形只像有十七八岁,大家都问她叫“小猫”,可是她在学校时有一个外号叫“含羞草”。这一群青年男女虽然差不多天天见面,但因为各人工作不同,难得像今天聚在一起吃饭,所以每个人的心都快活得像迎风摇曳的鲜花一样。罗兰兄妹和杨琦明知道今天并不是吴寄萍自己的生日,但谁也不肯说出口,只怕一个不小心会破坏这难得的欢乐空气。罗兰平素见表姐一方面被痨病缠着,一方面思念着孩子和爱人,一方面又受着姑父的气,整天像泡在苦水中一样,心中常常替她难过;今天看见表姐的态度比平日活泼得多,好像又恢复了三年前的少女神态,笑也是真实地从心中发出来的快活的笑,不掺一点儿假,不带一点儿勉强。罗兰看见表姐的新变化格外高兴,同时又不免暗暗觉得诧异。她悄悄地贴近吴寄萍的耳边问道:
“萍姐,你今天怎么这样快活?”寄萍望着她微微一笑,小声回答:“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像一株将要枯死的树又在春天发芽了。”罗兰听了这句话心中蓦一凄然,但还是摸不着头脑。她正想再说话,寄萍将她的手轻轻一攥,她便不言语了。随即,她从地上抱起来一只纯白小猫,送到韩秋桐怀里,笑着说道:
“你姊妹俩亲一亲!”韩秋桐吓了一跳。张茵和林梦云都拍着手笑了起来。
喝酒的压桌盘已经端上来,大家拥拥挤挤地围绕着圆桌坐下。罗兰赠的鲜花插在一个带红花的白瓷瓶中,迎着吴寄萍的面前放着。大家因为陶春冰将有远行,平素又能喝酒,特别找一个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大家首先一同举起杯子来向吴寄萍祝寿,向陶春冰饯别,随后又个别地同吴碰杯。吴寄萍一向因为病,滴酒不入唇,今天也不知不觉地喝下去一杯多,两颊发红,回过头轻轻地咳嗽几声。罗明和张克非不敢让她再喝,忙把大家的敬酒目标转移到陶春冰身上。那些女孩子们名义上是和陶春冰碰杯对饮,实际上不是偷偷地找罗明们几个男的代喝,便是只做出喝酒姿态,端起杯子来挨挨嘴唇。
三五杯热酒下肚后,陶春冰感情奔放,大叫大笑,变得十分天真爽快,像一个孩子一样。他要求除吴寄萍之外每个女同志重新同他对饮,不准她们找人代替,也不准她们只空作喝酒姿态。这群女孩子一看见要正经喝酒,纷纷地叫嚷起来,有的干脆声明要退出战团,有的要求只喝半杯或一杯的三分之一。
陶春冰喝起兴头,哪里肯依,因此就吵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几位男同志从中调解,决定女同志半杯酒对陶一满杯,故意洒一滴酒珠儿认罚一杯。先由陶春冰自己喝一满杯,挨着是冯大姐和小猫。前一个毫不畏缩地端起来喝了,后一个皱皱眉头,耸耸鼻子,伸伸舌尖,把眼睛一闭,也将半杯喝干。到了罗兰,陶春冰端着杯子叫了几声,她低着头只装做不曾听见,等得大家都不耐烦。黄梅和韩秋桐正要伸手拉她,她忽然抬起头来,半笑半生气地咕噜说:“真是,我就讨厌喝酒!”说毕像赌气似地跳起来跑了。下边轮到黄梅,她不等别人说话,把杯子往嘴边一放,头一仰,一饮而尽,并且拿杯子口对大家转了几转,表明她喝得干净。陶春冰忙叫了一声好,自己也把面前的杯子喝见底,又大声叫道:“再来一杯!”大家看见黄梅对喝酒是这样爽快,丝毫不像别的姑娘们扭捏作态,又见陶春冰要黄梅再喝,都快活得拍手赞成。旁边早有人替陶春冰的杯子斟满,在黄梅的杯子里斟了半杯。陶春冰伸头向黄梅的杯子一望,把自己的杯子一举,叫道:“黄梅,有种的喝一满杯,给二万万女同胞做个榜样!”有人附和着叫黄梅喝满杯,有人要陶春冰仍遵照原定比例,免得黄梅喝醉。黄梅挥着手压下去别人的话,向陶春冰说:
“要我喝酒,我就喝酒,别提给女同胞做好榜样,喝酒也算不得好榜样。我本来不会喝酒,不过我是杉木做椽子,宁折不弯。现在我们要喝就对喝三杯--你三满杯,我三半杯--好不好?”大家听见黄梅的挑战,一片声音叫好赞同,弄得陶春冰反而犹豫起来。陶春冰已经有三分醉意,生怕同黄梅再对饮三杯以后应付不了大家的继续围攻。他看出大家今天是非要他喝醉不可,这些女孩子们还都是前哨接触,真正的主力战是在还没有出马的三位男同志方面,因此他不能不留着力量应付他们。
“算了,”他忽然向黄梅笑着说道,“我们不要吃他们的钢,不必再对饮了。你没有喝醉过,醉了以后难受极了。”女同志们看见陶春冰在黄梅面前屈服,快活地拍手大笑,有的用指头划着自己的脸孔羞他,有的对他撇嘴讥诮。男同志们趁机会对他又激又煽,逼他非接受黄梅的挑战不成。陶春冰搔了搔头皮,无可奈何地向黄梅说道:
“不必喝三杯啦。我再喝一满杯,你再喝半杯,好不好?”“不准讨价还价!”同志们纷纷叫着,同时有人给黄梅使眼色,叫道:“三杯!一定三杯!起码三杯!”黄梅本来好胜心强,既见对方胆怯,又经众人鼓励,越发兴奋,不加考虑地大声说道:
“陶先生,我同你对喝三满杯,祝你一路平安!”“真的吗?”陶春冰不相信地望她一眼,随即连声答应着说:“好,好,都倒满,都倒满。哈!简直是出我意料之外。”陶春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黄梅也站起来端起杯子。但当杯子将要挨着嘴唇时,林梦云隔着张茵偷偷地把她的肘弯拉了一下,小声问道:
“你真要同他对喝三杯吗?”黄梅向小林瞟了一眼,没有回答,随即她把杯子放在桌上,拿着酒壶将杯子添满,同时喃喃地说道:
“小林拉我一下,洒了一滴酒,现在我把杯子添满。既然我已经同意同陶先生对饮三满杯,我自己的当然算数。”黄梅说毕,重新端起杯子,一口喝完,对大家亮亮空杯底。
因为她平素不惯喝酒,酒到喉中又辣又热,又仿佛有一阵火,从心中烘烘地扑上头顶。她难受地摇一下头,连忙用筷子夹了一口热菜吃下去。同陶春冰对饮第三杯时候,她觉得酒到口中已经没有多大刺激,身子微微地起一种飘然之感,好像是驾云一样,眼睛看人也像是雾里看花。她小心地扶着桌沿儿坐下去,嘴唇笨拙地勉强笑着。
“我已经喝了,以后一滴酒也不再喝了。”黄梅乜斜着眼睛望着小林,说道:“林梦云,别笑,轮到你了。”“还隔着我呢。”张茵笑着说,“小黄,你快吃点菜,喝一杯醋也好。”“不要紧。你快喝酒吧,咱们是不能装孬的。咱们决不在敌人面前低头,不装孬……”黄梅呜呜啦啦地咕噜一阵,惹得左右邻近的同志们都望着她嗤嗤发笑。她自己也觉得露了醉态,不好意思起来。她笑了一下,就闭着嘴不再说话,心中晕晕腾腾的,连连叮嘱自己:“别再胡说了,别再胡说了。”随后,她以醉眼看别人让酒,闭口不做声了。
同志们见黄梅已经有八成酒意,不再管她,都希望将有武汉之行的陶春冰多饮几杯,纷纷向他劝酒。陶春冰今天听到地方顽固士绅中有人攻击讲习班和妇救会的一些闲话,也对他逗留在家乡很不放心。这些新情况使他的心中感到不快,加上他今天看见吴寄萍比往日更加清瘦,肺病显然又重了,分明是为替他饯行强装欢喜,所以他没有情绪饮酒取乐,不管同志们怎么劝酒,他只是笑着摇头,用手心压着杯口,拒绝同志们为他斟酒。吴寄萍今天虽邀请同志们来杏花村吃便饭,原打算同大家快活相聚,但是她因为一则身患难治之病,二则今天实是胡天长的生日,使她更加思念丈夫和留在延安的婴儿,所以不免在她的笑语周旋中隐藏着伤感和沉重心事。当罗明和杨琦又一起向陶热情劝酒时,她向他们摆手阻止,笑着说:
“喂喂,听我说,你们俩不用劝了。陶先生曾经害过肺病,吐过血,如今虽然病好了,但饮酒要适可而止。”她又转向陶,问道:“陶先生,我这话对么?”陶春冰赶快说:“非常对,非常对。还是寄萍一贯通情达理,不肯强人所难。”吴寄萍又向大家笑着说:“刚才黄梅痛快地喝了三杯,十分痛快。我建议请小林喝半杯,唱一支歌子好么?”同志们听了吴寄萍的建议,一齐拍手赞成。大家既愿意听林梦云的歌声,也愿意看一看她在饮酒时的姿态。在大家快活的吵嚷声中,陶春冰也望着林梦云说道:
“寄萍的提议很好。小林,我看你只好答应了。”当别人喝酒时候,林梦云在一旁微微地笑着观看,如今轮到自己头上,又经陶春冰这么一催,她不由得脸红起来。她心头噗噗地跳动几下,轻轻地摇摇头,温柔地笑着说:“你知道我不会喝酒,我还是只喝这半杯吧。”大家因为爱护小林的美妙歌喉,怕她坏了嗓子不能唱歌,都主张让她少喝。陶春冰也十分同意,望着她点点头,说道:“好的,既是这样,我特许你连半杯也不要喝,把你那半杯分给我一半,你只端起杯对大家表示一下好了。”说毕,他就俯下头去,用嘴唇挨着自己的杯子边打个抽儿,然后把小林的杯子端过来向自己杯中倒了一半,又端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完。林梦云在众目环视之下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咂一下,忙扭过身子去把口中咂的一点酒吐到地上,然后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伸一下舌尖,咬着嘴唇笑着,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同志们不勉强她多喝酒,只要求赶快唱歌。林梦云经大家纷纷要求,反而感到不好意思,满脸通红,低下头去,微笑着不作回答。但是小林的性格既不像黄梅的爽朗,也不像罗兰的倔强,经不起大家继续催促,陶春冰也催促她,她终于慢慢地站起来,将一条垂在左肩前边的小辫子抛向背后,冷静片刻,开始发出了她天生的美妙歌声。
当林梦云唱歌的时候,全桌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有细白牙齿的鲜红小嘴,有的仰望着她的洋溢着热情的美丽的大眼睛,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音。堂信用挑盘端来一盘糖酷熘鱼,尚未进门,罗明作个手势,不让堂倌做声。堂倌不敢报菜,将糖醋熘鱼轻轻地放在桌上,退了出去。这是陶春冰点的菜,但他只向菜上瞟一眼,又将眼光转向林梦云,聚精会神地听她的歌声。
陶春冰的心神被林梦云的歌声牵引着:忽而被牵引到空中;忽而从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旷野;忽而他觉得眼前现出来霜林红叶,秋风夕阳,冷清清衰草荒径;忽而又觉得眼前春景如画,处处是芳草鲜花,一道曲折的溪水在阳光下汩汩流着,溪边草地上散落着三四只红爪红嘴的雪白鹁鸽;稍远处,满山坡开着红杜鹃,悬崖上的杜鹃映人了一片清水;他还看见,一个农村少女在水边的石头上捶洗衣服,捶衣声伴着古老的山歌……总之,他被林梦云的圆嫩而婉转的歌声所感动,说不清究竟是他的灵魂溶进这歌声里边,还是这歌声渗进他的灵魂深处。
林梦云唱完以后,大家鼓了掌,继续吃菜,随便谈话,先前的热闹场面变成了平静气氛。吴寄萍一直保持愉快神情,向客人们劝菜劝酒,但内心中隐藏着深深的凄苦。罗明和陶春冰都了解她的心情,深怕她今天过于劳累,也不让大家互相劝酒。吴寄萍很明白他们两人对她的体贴,有时她望着表弟微微一笑,有时同陶春冰交换眼色。陶春冰和吴寄萍各人在脑海里都保留着往日的印象,逗起来一些不曾褪色的往事回忆,所以他们尽可能避免过多的四目相遇。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朦胧感情,罗明几年前在北平时曾经似乎觉察出来,但未向表姐提出询问,后来因陶春冰离开北平,表姐同胡天长开始恋爱,又发生同居关系,他当然更不问了。至于在座的其他同志,如男同学扬琦和张克非,女同志如相识较久的冯永青,甚至亲妹妹罗兰,都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便宴结束,大家纷纷站起,即将离开时候,吴寄萍小声向陶春冰说:
“陶先生,我很想向你请教,到我的住处吃杯茶好么?”“好的,好的。我快去武汉了,也很想同你谈谈。你那里有六安瓜片没有?”寄萍笑着回答说:“我没有六安瓜片,倒是有较好的信阳毛尖。”“也好,我同你一起走吧。”自从回到故乡以后,将近二卜天来,陶春冰第一次单独到吴寄萍的住处看望寄萍,也是寄萍约他来单独谈心。陶春冰并不是对她冷淡,或者觉得同她在一起无话可谈,全非如此,而是因为陶春冰认为她已经同革命同志胡天长结了婚,生了小孩,如今身患痨病,他应该竭力避免使她回忆起没有意义的往事,影响她的心境更不平静。但今天是吴寄萍约他前来闲谈,他猜想寄萍会有什么重要话向他询问,加上他一直对她怀着不一般的美好印象和温暖,对她近来的情况又很同情和关怀,所以就欣然跟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