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从幻想中醒来以后,恐怕黄梅们突然走回,赶忙把制服脱下,放在床头。重新穿上花旗袍,又对镜子看了一看,觉得旗袍也有旗袍的可爱之处,它会使一个发育健康且身材苗条的少女格外表现出线条的谐和与妩媚。过了三天,她才正式把制服穿上,跟黄梅和小林一道从学校走到街上。在这三天之内,她曾经好几次把新制服穿上又脱下,起初只在屋里穿一穿,继而敢走到院里,再后来敢走往教务处和运动场去。见大家都并不特别地表示诧异,她也就一里一里地习惯起来。
清明节这一天,天气特别明媚,真个是万里无云,一片蓝天如海。吴寄萍的请吃饭订在正午,因为她知道这一天讲习班下午投课,大家可以痛快地玩耍半天。一吃过早饭,罗兰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巴不得立刻上完课,一步跳到她表姐那里。在课堂上她一直面对着黑板胡思乱想,想着表姐的过去和现在,表姐的小孩子,表姐的爱人胡天长,又想到她的表弟吴寄芸,以及她和表弟们的童年生活。好容易等到上完课,她赶忙又是找张克非和罗明,又是邀她的女朋友,只恐怕别人耽误了一刻工夫。后来当动身时候,她忽然感到遗憾地咬一下嘴唇,对小林说道:
“今天要是下一点蒙蒙雨才好呢。”“我就讨厌下雨,”小林说,“一下雨就满地稀泥,别想穿一双干净鞋子。”“可是清明节下一点小雨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你不怕踩泥吗?”“古诗上提到清明时节常常是下雨的,我说的是今天若能够多少下一阵蒙蒙雨,咱们走在雨地里才格外的富于诗意。
要不,怎么会像是清明节呀?”林梦云拉着罗兰的手安详地微笑着,不说话了。两个女孩子鬓发拂着鬓发,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地说话,亲呢得像绞在一起的双股麻糖一样。黄梅在背后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对罗兰说道:
“前天才下过雨,田里水满满的,一点也不旱,你又想要雨了!”“我只管下雨有趣味,”罗兰回头反驳说,“管他田里旱呀涝的?”“旱啦不收成,涝啦也不收成,不收成吃什么?叫老百姓喝西北风过日子?”罗兰说:“不是说‘春雨贵似油’,下得越多越好吗?”“稻子不怕下,可是下得多了也会烂秧。还有下多了雨,桃子跟别的果木都要吃亏。还有,”黄梅嗝斗一声咽下去一口唾沫接着说,“今年打春早,气候暖,早麦都快扬花了;再下十天半月的连阴雨,别的不说,早麦就不能保险。”“你别哄我,麦子哪可就快扬花了?”“咱这儿旧历四月初就能吃新麦子,为什么不是快扬花了?”“你才是顺嘴胡说哩,”罗兰更不相信地笑着说,“在省城上学的时候,我常到城外玩,像这样时候,麦子还不过膝盖儿高呢。”“哼,亏你还是大别山脚下的人!真是城里姑娘,不知道咱这儿啥时候长啥庄稼!省城的郊区怎么能跟咱这儿比?一则那里靠着黄河边,气候冷;二则沙土地不长庄稼,咱这儿麦苗儿漫住老鸹时候,那里麦苗儿还盖着被子做梦呢!”“你听听黄梅,”林梦云笑着插嘴说,“她对于乡下事情知道得多么清楚!俺家在乡下也有田地,一年半载,遇机会时,我也到乡下玩玩,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有一次我把稻秧子当做韭菜,惹得佃户们都笑了起来。”黄梅和罗兰听了她的话也都笑起来。笑过之后,罗兰对小林批评黄梅说:
“黄梅哪儿都好,就是一谈起话来都扯到实际问题上,是个现实主义者,缺少诗的趣味。”“我才不爱那些空想出来的诗哩。”黄梅笑着说,向正从后面赶来的张茵挤着眼睛。
“别要抬杠了,”张茵向她们大家说,“吴寄萍快等得不耐烦了。”四个女孩子走出大门不远,碰见小丫头春喜喘着气迎面跑来,两个脸蛋上热得鲜红。她特意来叫黄梅即刻到家里去,因为她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黄梅和罗兰听了都非常高兴。不过黄梅想了一想,恐怕见过母亲后再赶到吴寄萍那里时间来不及,便对春喜说道:
“你回去告我妈说,就说吴表姑叫我去吃饭,一吃毕饭我就回来了。”“不行呀,她叫你立刻回去呢。”春喜拉住黄梅的袖管,又说:“黄大娘说近来乡下忙,在城里不敢耽搁,下午还要走哩。”黄梅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先往罗兰家去瞧一瞧母亲。她对同伴们说道:
“我去见见我妈,马上就赶来,要不了半个钟头。”“快点赶回来,”三个女孩子一齐说道,“越快越好!”罗兰把春喜叫到跟前,对着她的耳朵咕唧几句,又抬起头来向黄梅说道:
“黄梅,见你母亲时就说我问候她,清她下午不要走,来咱们学校玩玩。”黄梅答应一声,不知母亲有什么急事进城,心中七上八下地,厮跟着春喜跑了。
黄梅的母亲头上缠一块家机布老蓝首帕,身上穿一件毛蓝洋布的半旧布衫,宽松松的,在乡下人看来是所谓“半时半古”式样。她腿上穿一条宽大的八成新蓝白线棉布裤子,扎一条宽宽的黑腿带;脚上穿一双毛边厚底黑布鞋。虽然是乡下做活人,但因为她在靠铁路的城市住过,尤其是因为在一个教会女学校做过几年女仆,乡下的“村气”毕竟去了不少,不晓得的一定会说她是一位乡下地主家的老板娘。
她来到罗家以后,先往上房去问了老地主罗香斋的好,谈一阵家常闲话,又走到罗香斋的大媳妇屋子里。老妈子给她一根旱烟袋,她一面吸着烟,一面同罗兰的嫂子谈话。这位少奶奶,名字叫做李惠芳,曾在本县里读过初中,思想上半新半旧,过于对丈夫温柔服从,到现在结婚不过五年,已经在罗照手里成了一个可怜的牺牲者,亲戚邻居中没人不说她为人太好,背地里替她叹气。一连两夜,罗照都在本城几个赌博场和半掩门子那里鬼混,今天五更鼓里才醉醺醺地脚步踉跄地跑回家来。李惠芳不但不同她丈夫吵闹,反而温顺地替他脱去了鞋袜和衣服,照料他喝了两杯开水,伺候他在自己旁边舒舒服服地睡下。清早一起床,她就叫奶妈子把小孩子抱了出去,掩好房门,整一晌不让小孩子回到屋来,也不让猫进来,免得把她的丈夫惊醒。如今黄梅的母亲同她坐在院中石榴树下谈话,也是用很小的声音,连磕烟锅都只敢在手心里轻轻磕着。
黄梅的母亲看见李惠芳的眼窝子比两月前塌下很深,而且发暗,心中也着实替她难过。只是因为罗照在里间睡着,黄梅的母亲也不敢随便乱问,只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等待自己的女儿回来。
一看见她的女儿跟春喜一道跑进院来,母亲差不多吓了一跳,愣怔着不敢说话。黄梅三步并成两步地跑到母亲跟前,笑嘻嘻地大声叫遭:“妈,你来了!”母亲开始笑起来,连忙摇了摇手,向西厢房指一指。黄梅会意,看着李惠芳伸伸舌头,小声问道:
“大叔还没有起来?”“走,咱们到前院说话去,”母亲站起来小声说,“别把你大叔惊动醒了。”“不要紧的,”李惠芳拦住说:“就在这儿说话吧。”“不啊,”母亲说,“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还是到前院去说话方便。”母亲把旱烟袋靠在门墩上,拉着黄梅向前院走去。李惠芳一则怕母子俩要说体己话,二则还要到厨房去照料一下,没有跟她们一道出去。母亲走出过厅时顺便拉了一把小椅子放在一株杏树荫下,自己坐在小椅上,让女儿紧挨着她的膝前站着。她仔细地把女儿从头到脚端详着,用手拉展了女儿的制服袖子、前襟、后襟,掸去裤腿上的干泥和灰尘,随后用慈爱而担心的眼光注视着女儿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啊?”“这是俺们的制服,是罗先生替我出钱做的。妈,你看我穿上制服后不是格外显得精神吗?”“唔,有精神嘛。可是,是哪个罗先生?”“罗兰她二哥二少爷。”“你问他叫二叔,别学得不懂事!”母亲小声说,把脸拖下来。
“他现在是俺们的先生,当然叫先生。”黄梅天真地笑着说,“连罗兰现在也逼着我问她叫名字,不让我再问她叫小姑了。”“哈,你们简直要疯了!”母亲紧握着女儿的手腕,声音越发放低,叮嘱说:“你小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可别没大没小地顺口胡叫。咱家人老三四辈种人家罗宅的田地,以前吃的住的都靠着人家。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是从你老爷那一辈儿就规定好的,怎么好随便更动。如今咱娘儿俩虽然不种罗宅的田,可是第一层你舅舅家还没有丢地,第二层你眼下来城里上学还全凭二少爷同小姑关照……”“别说了,好不好?”黄梅拦住她母亲的话头说,“前几年你还不是这样子,在舅舅家里一住,把你完全住变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变,是世界变得太快。你们现在闹的把戏叫俺们老一巴掌都不懂了。”黄梅看见母亲的表情不似刚才喜欢,赶忙拿别的话岔开她,问道:
“妈,你为什么到得这么晚?”“老了,”母亲忧郁地回答说,“看见坡子就腿发软,一年不胜一年了。”“可是两月前咱们那次进城来,不是半晌就到了么?”“傻孩子,今儿是清明节呀。”母亲又叹口气,眼圈儿微微一红。“我先到你外公外婆坟上烧了纸,又给你爹跟你哥们烧了纸,日头已经很高了。吃了早饭才从家中动身,还背了两只母鸡--算给体罗大爷带点小礼物--所以就走了半天。”“我听说你下午还要回去?”“你大表嫂快要生孩子,你舅母又在病中,我前几天就说要来,她拖住我不肯放手。可是不来看看你,我又不放心,少不得当天来当天回去。学不要上了,梅,你跟我一道回去好不好?”“奇怪!在舅舅家闷了两年,可出来找个读书地方,比从前在中学时进步得快十倍也不止,还不到半月光景,为什么又叫我不要上学了?”“妈不放心,妈现在只剩下这一块心尖肉。”“有什么不放心的?总共离开你只有二三十里远,想见面还不容易?”母亲沉吟了一下说:“容易固然也容易;可是从前你哥哥们都在我眼皮下边,说变就变,我怎么得知道?我从前盼儿子,盼着盼着,一个个背着我闹革命,闹暴动,等我知道时木已成舟,鸟已出笼,收也收不回,管也管不住了。你爹跟你哥哥们一个个给人家打死,连尸首也不能让我见一见……”母亲开始哽咽起来,用袖头擦着眼泪,停一停,又继续说道:“你想,近六七年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家没有了,人死绝了,我拉着你从死里逃出去,讨饭逃到铁路上。也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差不多是净人儿逃出去,腊月天你赤着两只小脚,手脚都冻烂,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棉袄儿……”“妈!不要说了!”黄梅瞧着母亲叫了一声,心中很难过。
“大雪天我们困在一座破庙里,”母亲继续说,“一连三四天出不得门,肚子又饿,身上又冷,母女俩抱在一起,冻得上牙打着下牙哒哒乱响。篮子里只剩了半碗小米稀饭,已经冻结成一块冰凌。妈叫你吃你不肯吃,你叫妈吃,母女俩二人抱着哭了起来。夜里,妈见你饿得可怜,哄着你把稀饭带着冰凌块子吃下去;你起初不肯吃,等妈吃了几口,你才吃了。太阳出来以后,妈拉着你从庙里出来,平地上雪漫着你的膝盖,好容易才连滚带爬地下了一个高坡,走到一个小镇子上。可是过桥的时候,因为你的腿脚都冻木了,又饿得头晕眼花,一个不小心,妈没拉住,你噗通一声掉到河里……”母亲越回想着过去的事情越伤心,不能再说下去,眼睛望着砖地抽咽起来。黄梅回想到过去的遭遇,难过得像乱箭穿心,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母亲,蹲在母亲膝前,泪珠在眼眶中骨碌碌滚着。过了两三分钟,还是母亲先收住哽咽,擦了擦眼泪,叹一口长气,哽咽说:
“梅呀,过去的苦日子你总还记得,不用对你再说了。你要听妈的话,别走错一步路。常言说,要儿要女防备老。我的两个儿子都为闹革命被杀了,只剩下你这个闺女啦。妈盼望你长大,盼了这么多年,万一你有一点儿差池,叫妈的盼望变成了笊篱打水一场空,倒不如叫妈早点儿死去的好!”黄梅安慰母亲说:“妈,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别自己找难过了。”“要得妈放心,”母亲抚摩着她的胳膊说,“除非你同妈一道回乡下去。”“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听说城里有人说你们学校的闲话,说学校不好。”“谁说俺们的学校不好?为什么不好?”“妈虽然没学问,”母亲慢声说,“可是妈的经验多,你别拿话来哄我。”“真是!谁哄你了?”黄梅急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母亲。
“做抗战工作,又不造反暴动,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一进城就昕到了闲话。”“什么闲话?你老人家别听风就是雨的!”黄梅咕嘟一下嘴,又拉着母亲的手愤愤地问道:“妈,你听了谁的闲话?怎么说的?你先告我说这话是谁说的,叫我看他说的有影儿没有影儿。妈,说呀,你听见了谁的闲话?”“你罗大爷就说你们的学校不好,提起来不住摇头。”“你听他胡说!他是……”母亲吓得忙摆摆头,同时伸出巴掌向她的头上扬一扬,做出要打的姿势,不准她再说下去。但黄梅有了话哪里肯半吞半吐,见母亲这样,越发急起来,赌气说道:
“他是封建余孽,死也不同情进步青年,请妈以后不要理他!”“我的小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要吵得罗大爷听见么?他老人家也是好意……”她一面说着,一面向过厅门口扭扭嘴,恰看见李惠芳已经在门[1站着听她们说话。母亲骇了一跳,连忙把话打住,勉强站起来向李惠芳赔笑说道:
“你看她多犟,越长越不懂事了!你大婶儿可别见怪,她一向是有嘴无心的。”“哪里话,”李惠芳忙走近来笑着说,“黄大嫂连我也认错了。她说得很是,差不多算是替我说的。这屋里除掉她二叔,谁的话你也别信。老头子人虽然正派,只是思想太旧,有时固执得要命。至于俺们那一位,枉披了一张人皮,就不做一点儿人事!”黄梅本来在望着李惠芳发笑,听完她的话就赶忙从地上跳了起来,向母亲顽皮地说道:
“妈,你听听,你到底信谁的话呢?”母亲的心中稍安,说道:“你大婶儿说的也是,只是老东家既是说你们的学校不好,总是你们自己有惹人挑剔的地方,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也是不能放心。”李惠芳笑着劝道:“黄大嫂,依我说你不要管她。你应该任着她这样发展下去,免得活活地把她的前途葬送。我要不是吃亏结婚早,有一个孩子绊住脚,现在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窝囊气。都一味地听从老人的话,规规矩矩地做好人,有什么好处呢?”说着,她的眼睛就潮湿起来,轻轻地叹一口气。
一只老母鸡了个蛋,在内院里咯哒咯哒地乱叫,引得两只鹅也拉长颈子一递一声地叫了起来。李惠芳怕惊醒她的丈夫,慌忙跑进去把鸡子和鹅赶到后院去。黄梅的母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拉着黄梅的手,把她通身上下又打量半天,又安慰又不放心,嘱咐说:
“梅,妈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你可剐瞒着我偷偷地去当女兵啊!”“见鬼,又是昕些谣言!你啥时候看见过女兵了?”“上一次来城里我看见好几次,说是从广西开来的。”母亲回答说,同时细察看女儿的脸上神色。
“那些都是做政治工作的,并不拿枪打仗。”“我不管打仗不打仗,只求你别一时高兴跟着人家走,把妈舍了。”黄梅急着要往吴寄萍那里去,哄着母亲说:“你放心,我不会参加的。”“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就穿上军装了?”“妈,你老人家真糊涂!我不是告你说过这是学校的制服么?”“学校制服怎么会跟军装一个样儿?”“嗨!现在是抗战时期,不管男女,穿军装是时兴啊。”母亲有八分放下心来,展开眉笑了。她拿着女儿的一只手看了看,用鼻子哼一下,慈爱地责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