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将来带你走,可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罗兰平日从来不一个人在夜间走路,今晚因为过于兴奋,竟然忘掉害怕,用力推开春喜,匆匆往学校跑去。谁知她只顾低着头向前跑,脑海中记起来当春喜五岁时由逃荒的父母卖掉时的惨痛情况,虽然已经过去八年了,历历如在目前。罗兰一边想着往事,一边低着头向前面跑,到应该转弯的地方没有转弯,一直到模模糊糊望见城门的时候,才恍然醒悟过来,迟疑片刻,壮着胆子折进一条小巷。经过街上的凉风一吹,她的脑筋已经清醒,卜分害怕,头发汗毛都不住地一乍一乍地直竖。
小城市在夜间像死去一样,静悄悄躺卧在昏暗的夜幕之下。罗兰总觉得有什么鬼怪或强盗在前面巷子边的黑影里藏着,等待她走近时突然跳出,扑上身来;又仿佛有谁在背后紧紧追赶她,分明听见了喘息和脚步声,衣服的窸窣声。有时她突然发现有一个黑影在面前活动,骇得心口急跳,差不多要狂叫起来,不敢继续前进。但是停下来也不行,她只好用恐怖的眼睛死盯着面前的怪物不放,硬着头皮向前走,结果发现这些使她惊骇的怪物却往往是一条狗,或是一株小树,或是一段孤立的矮墙头。古旧的石板路极其不平,一个不小心便会磕碰得打个前栽,使她毛发一乍,冒一身冷汗。正在恐怖间,忽听见前面有开门声音,随即有灯光射到街上。罗兰像得了救援,心中一宽,赶忙向有灯光的门口跑去。
从打开的小门里跳出来一个公务员打扮的小胖子,另外一个年轻人穿着长衫,照着一只蜡烛送行。罗兰看着那位公务员打扮的人物好生面熟,脑筋一转,想起来这人是动员委员会程秘书,和他的哥哥们是同学,常常包揽词讼。罗兰又向那位穿长衫的人物望去,无奈那人用一只手遮着烛光,脸孔被影子遮了起来,但说话的声音却正是她的大哥罗照。她又伤心,又高兴,向前走了两步,哽咽地叫道:“哥!”罗照正在同客人说话,听见她的呼喊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望着她,说道:
“我以为是谁呢!你怎么现在还在街上胡跑?又在开什么倒楣的会吗?”“刚同伯吵过架,”罗兰用哭声说,“我要回学校去,气迷了,一直跑到城门口才想起来走错了路。你送我回学校吧,哥!”“你等一等。”罗照和程秘书又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话,两个人满意地哈哈大笑一阵。程秘书最后向罗照举举手,看了罗兰一眼,用手杖敲着石板地朝左走了。
“为什么吵起架了?”罗照向他的妹妹问道。
“他要我住在家里,我不同意,于是就争吵起来。”“伯的意见很对,”罗照很正经地责备说,“你为什么不同意?”罗兰受了一肚子委屈,正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抚慰,听了罗照的责备,几乎要气得哭出声来。她噙着两眶眼泪,哽咽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意见很对?”罗照冷冷地说:“我知道你跟你二哥都是所谓进步青年,自来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你们眼角里,所以关于你们的事情我一向装聋作哑,不提一个字儿。现在你既然问我,我少不得趁机会说一说我的意见……”“好,我听听你的意见!”罗兰嘴唇痉挛地说,准备同她的大哥吵架。
“自从你们组织什么救亡同学会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人在背后散布闲话,近来我听到的闲话更多。地方上这样复杂,凭你们那一群同学就能够改个样儿么?要不是在抗战时期,地方上早就不允许你们胡闹了,哼!要不是抗战时期,陶春冰能够回来吗?我看,你们还是安分守己地读书吧。国家存亡不在乎你们这一群青年,别把自己看得很神圣,别做梦了!”罗兰气得浑身打颤,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个女人轻狂地笑着从二门里边跑出来,一面跑一面叫着罗照的表字说道:
“光普呀,你怎么送客出来就在大门外生了根啦。下一牌轮到你做庄家,我今晚手运不好,不替你了,免得输了钱你又要骂我。大家都等着你哩,快回去吧。哈,我以为你还在同程秘书站着说话,原来给一个妖精缠着了!有什么体己话……”“别胡说!”罗照回头来骂道,“我正同妹妹说话,你呼喊什么?你不看清楚就随便胡说!”罗兰已经气得脸色发青,把脚往地上一跺,拔腿就跑。罗照在背后急得叫道:
“兰,你等一等,等一等,我送你……”罗兰并不回头,一面跑一面颤声说道:“谢谢你,我不要你送!”她的大哥不放心地照着蜡烛赶了几步,看赶不上她,回来又对着那个扶着门框发呆的女人埋怨说:
“浪得好,浪得好,真是会浪!”那女人生气地咕哝说:“我又没长夜眼,又没看见过你妹妹,怎么会想到是她?”罗照不再说话,低着头走进大门,将蜡烛交给那个女人,自己将大门关上。当坐在牌桌上时候,他心里还在闷闷地想道:“兰会不会告惠芳说呢?”罗兰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看见大门开了一扇,她的二哥罗明正倚着门框站着,石门墩上放一只红纱灯笼。不等她开口说话,罗明拿起灯笼,快活地迎出来说道:
“兰,你果然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站在这里等你。传达已经睡了,我不等你怕没人给你开门。哈,我已经等了半个钟头了!”罗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踉踉跄跄地走进门里。她二哥把大门关上,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哄一个小孩子似地对她说:
“我知道你最怕在黑夜走路,特别把灯笼放在外边门墩上。我把灯笼往门墩上一放,就想起来从大沽口逃出来的时候,旧历七夕夜间渤海里风浪很大,天色漆黑,我同寄萍们坐在甲板上冻得打颤,大家挤在一起照顾寄萍母女,听陶春冰讲一个红灯笼的故事。那个故事动人极了,什么时候你请他讲给你听一听,一定能感动得使你流泪。”“二哥!”罗兰突然靠在罗明的身上,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罗明扶着妹妹说:“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哭的?大家都睡了,你也快回到寝室睡吧,别叫人家听见了笑话。今天晚上你开始上了一课实习,怎么动不动就哭起来了?”罗兰越想越难过,站在教务处院里直哭了四五分钟,然后才努力忍住,不过还继续打着嗝斗。罗明送妹妹到女生的宿舍院里,把灯笼交给她,又小声叮咛说:
“不要难过,好好的早点儿睡吧。万一你害了病,才教伯有话说呢。”听了后边一句话,罗兰的眼泪就像雨后的山泉似的,从双颊上往下奔流。她哽咽着推开了寝室的门,走了进去。她无心再点煤油灯,就把红纱灯笼放在桌子上。身子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头一盖,又继续偷偷地哭了起来。
从远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几声公鸡的啼叫,罗兰从被子中伸出头来看一看表,知道刚刚过了子夜,距离天明还早。她擦干眼泪,望着桌上的红纱灯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迷惘地倾听着小院中的静夜声音。
一个钟头前所经历的事情,回想起来是一场噩梦,虽然余痛还留在心中,但也有点儿遥远之感了。她对于顽固的父亲已经没有愤恨和憎恶之意,反觉得老人十分可怜。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大儿子不成器,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二儿子和女儿像小鸟儿似地被他用心用意地抚育大,却一个个从他手中飞掉,留给他的是比什么都无情的绝望的悲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深深地后悔不该像对待敌人似的在父亲面前闹得那么绝情。父亲的低垂着的脑袋又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并且还有那花白头发,两珠眼泪,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唉!我气了,我跑了,”她想着,“他老人家今夜是怎样痛苦啊!”她把脸孔埋在枕上,一边抽咽,一边想着。忽而她想到童年生活,想到父亲和祖母的慈爱,想到母亲的模糊面影,忽而又想到大哥罗照,想到那一个下流女人,想到可怜的大嫂李惠芳……越想越多,从家庭想到社会,又从社会想到困难重重的救亡工作,范大炮可能是来为她提亲的,想到自己的不可捉摸的未来生活,越发伤心,胸口阵阵作疼。一条小手绢擦眼泪擦得全湿,枕巾上也湿了一大片,脸颊挨在枕巾上感到凉浸浸的。夜静得有点出奇,桌上的红纱灯笼颤颤地闪动着凄凉的红光,背影处更显得昏黑阴森。一只小老鼠跳到桌上,立在灯笼旁,瞬着一对发光的小圆眼向桌上侦察片刻,又机警地跳下去,逃往黑暗的墙角。
无意中手触着忘在口袋中的那封信,她赶忙抽出一看,这是表弟吴寄芸写来的信,厚厚的,沉甸甸的,信封的左角上注着“快信”二字。她匆匆忙忙地把信拆开,凑近灯光读信:首先看见信上的称呼,她心中不觉动了一动,脸孔微微一红。原来吴寄芸只比她小一个月,起小儿在一道玩耍,一道上学,后来又一道到省城读书。从到省城读书起,吴寄芸总是利用各种机会,对她表示殷勤,也为此常常碰她的钉子。有一次寄芸在信中称她“亲爱的兰姐”,她赌气不写回信,后来见面时她告诉他说:“以后信上称呼要简单一点,只称我‘兰姐’得了。”果然,吴寄芸以后写信不敢在称呼上加‘亲爱的’三个字,虽然心里边依然如饥似渴地单恋着她。自从寄芸到延安后,半年来只直接写给她三封信,都是短短的,从不敢在信上流露出爱的热情。只有今晚她收到的这封快信,又在称呼上加上‘亲爱的’三个字,使她不看内容就猜透一切。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使她立刻忘掉了一切痛苦,一颗寂寞悲伤的心忽然被爱火燃烧起来,登时恢复青春的生命。
表弟吴寄芸在这封长信中虽然是向她描写着延安生活,但字里行间却流露着一股热情,使她读下去不能不沉浸于恋爱的幸福的喜悦之中。她把信读了三四遍,叠起来装进信封,又从信封中抽出来再读一遍,有些热情而含蓄的句子她都是一字一句地细心品味,使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童年琐事,又想起了同表弟在省城读书的那些日子。吴寄芸的影子就仿佛电影似的,以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表情,衬托着不同的背景和场面,连续不断地闪过她的眼前。她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的爱过寄芸,他的一切长处都在她的心头上被夸张起来,好像她并不是在想他,而是在用各种颜色描画他,不仅仅画出他的相貌,而且画出一颗人间顶顶可爱的小灵魂。一句话,此刻活在她心头和眼前的表弟已经不是真实的吴寄芸,而是混淆她自己灵魂的一幅画,一件雕刻,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了。
近一个月来在她心中创造出来的另一个崇高形象是杨琦,在这一刻把地位让给吴寄芸了。她把两个人放在内心的天平上称来称去,称了半天。虽然明知道杨琦在学问上,能力上,事业的前途上,都比吴寄芸高出一头,然而感情却使她选了后者。她心中虽然有时候很爱杨琦,杨琦这个人总好像对她的秘密心情似懂非懂,对待她不即不离,常使她不免有空虚之感。像罗兰这样年纪,又出自小城市封建名门,初解爱情,心理上想象的活动很丰富,而缺乏现实经验,尽管有时在梦寐中也会狂热地爱杨琦,但真正面对面时,她在表面上又冷若冰霜,竭力保护她少女的尊严,神气上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杨琦的心思和精力几乎全部扑在开展救亡工作上,恋爱对他是不急之务,不理解罗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细微心理,而且也不欣赏像罗兰的这种性格。吴寄芸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亲表弟,所以比杨琦更了解她的性格,在信中勇敢地倾吐出思念之情。事有凑巧,恰恰在她痛苦失眠的午夜时候,更深人静,她读到了他的远方来信,所以他能够在一个少女的爱的天平上获得了暂时的较高比重。
罗兰再一次把表弟的长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把信拿起来凑近嘴唇,忽然脸一红,放到桌上,空惹得心头怦怦地跳了几下。她怕她的动作被黄梅或小林看见,用羞怯的双眼向她们的床上偷看,又连忙轻轻地下床,关好窗子,她努力收摄心神,呷一口冷茶咽下,并把吴寄芸的信放进抽屉。随手从抽屉深处找出来一叠素雅美观的钢笔信笺,她怀着一颗神秘飘荡的心,俯下头去给表弟写信。她写写,停停,想想,忽而微笑,忽而流泪,忽而又神驰于西北高原。她把故乡情形,今天同父亲如何生气,以及清明节萍姐如何过生日,都写在信上,写完了五页信纸,她结束这封信道:“芸弟,鸡叫了,改日再继续谈吧。”把写完的信看了一遍,添上了漏字,涂抹掉过于流露热情的句子,然后装好,封好,写好封面,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用一只手支着鬓角,她惘惘然凝视着插在瓶中的花儿(其中的杜鹃花已经萎谢),出起神来。
忽听见林梦云格格地笑了几声,罗兰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小林发现。她慌忙向小林望了望,听了听,放下心来,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骂道:“这死丫头,连做梦都是快活的!”随即她想到她同林梦云同入初中,同入高中,一道儿伴着长大,但小林却有个并不封建的美满家庭,又不觉难过起来。
鸡叫声又起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绪烦乱地和衣睡下。